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BOOK2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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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為了生活忙碌,可以在這一年內集中精力潛心於研究或創作,這就是鄙財團的本意。在年度末審核時,只要理事會認定在這一年內取得了可觀的成果,資助就不止是一年,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 天吾不言不語,等著下面的話。 「日前,我聽了整整一小時您在這所補習學校講的課。」牛河說,「哎呀,非常有趣。我在數學上完全是個外行,這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科目,念書時對數學課也是討厭得不得了。只要聽到數學這兩個字就要頭疼得滿地打滾、溜之大吉。可是您的課,哎呀,實在是太有意思了。當然,微積分的理論我是一竅不通,不過,僅僅聽了您一節課我就開始想,原來數學是如此有趣啊,我是不是從現在起乾脆也學點數學呢。實在太了不起了。川奈先生,您有異乎尋常的才能。一種也許該說是吸引人心的才能。聽說您在補習學校裡是深受歡迎的老師.這也是理所當然啊。」 牛河是在何時何地旁聽自己講課的,天吾毫不知情。他在講課時,總是仔細觀察教室裡有什麼人。雖然記不住所有學生的面容,但如果其中有像牛河這樣外貌奇特的人物,絕不可能看不見。他肯定會像砂糖罐裡的蜈蚣一樣引入注目。但天吾沒有追究。話本來就夠長了,追究起來只會更長。 「如您所知,我不過是個受雇於補習學校的教師。」天吾為了多少節約點時間,主動開口了,「並不是在從事數學研究。我只是將已作為知識普及的東西,向學生有趣易懂地說明,並教授一些比較有效的解答大學入學考試題的方法。我也許適合做這樣的工作。但在很久以前,我就放棄了做專業研究者的想法。固然有經濟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覺得自己沒有足以在學術界獲得成功的素質和能力。所以,我不可能對您有任何幫助。」 牛河慌忙舉起一隻手,將手心正對著天吾。「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也許是我把話說複雜了。我向您道歉。您的數學課的確非常有趣,實在是別出心裁、富有創意。不過,我今天來這裡不是為了說這些。我們關注的,是您作為小說家的活動。」 天吾出其不意地被對方攻擊,有數秒說不出話來。 「作為小說家的活動?」他問。 「是的。」 「您的話我不明白。的確,這幾年我是在寫小說,不過還一次都沒印成鉛字發表過。這樣的人應該不能稱作小說家。又怎麼會引起你們的注意呢?」 牛河看到天吾的反應,似乎十分得意,嘻嘻一笑。他一笑,那滿口歪歪扭扭的牙齒便暴露無遺。就像幾天前剛被巨浪沖刷過的海邊木樁,那些牙齒扭向各種角度,摸索著各種方向,呈現出各種肮髒。事到如今,想矯正牙齒大概不可能了。但至少該有個人教教他正確的刷牙方法。 「這些方面嘛,恰恰是本財團的獨到之處。」牛河得意揚揚地說,「本財團的簽約調查員,常常會留意世間其他人士尚未留意的地方。 這也是我們的目的之一。的確如您所說,您還沒有以完整的形式發表過一篇作品。我們對此很清楚。但您迄今為止每年都用筆名投稿應徵文藝雜誌的新人獎。遺憾的是還沒有得獎,但幾次入圍最後一輪評審。 理所當然,有不少人閱讀過您的作品。其中有幾位對您的才華倍加矚目。在不久的將來,毫無疑問,您終將摘取新人獎,作為作家正式登場,這就是我們的調查員得出的評價。如果說成買期貨,未免有些難聽,但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培育下一個時代的領軍人物的幼苗』正是本財團的意圖。」 天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稍有些變冷的茶。「我作為一個剛出道的小說家.成了資助金的候選者。是這個意思嗎?」 「完全正確。但雖說是候選者,其實幾乎等於已經決定。只要您告訴我願意接受,我一個人就可以最終決斷。只需要您在文件上簽個名,三百萬元立刻會匯到您的銀行賬戶上。您就能從這所補習學校休職一年半載,專心寫小說了。聽說您正在寫長篇小說。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 天吾皺起眉。「我在寫長篇小說的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牛河再次露出牙笑了。但如果仔細看,他的眼中根本沒有笑意。 瞳孔深處的光始終是冷冰冰的。 「本財團的調查員既努力又能幹。他們挑選出幾位候選者,從所有方面徹底調查。您眼下正在寫長篇小說的事,周圍應該總有幾個人知道吧。不管什麼事都會洩漏。」 天吾在寫作長篇小說的事,小松知道。他那個年長的女朋友也知道。此外還有誰呢?大概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關於貴財團,我想問幾個問題。」天吾說。 「您請。隨便什麼問題都行。」 「你們運用的資金來源於何處?」 「是由某個人提供的資金。也可以說是由他擁有的團體提供的。 就現實層面而言——這話就不能張揚了——這麼做也起到了節稅的作用。當然與此無關,他對藝術和學術深感興趣,願意支持年輕人。至於更具體的內容,我不便在此多言。他,包括他擁有的團體,希望不要公開他們的名字。運營完全委託財團委員會。本人也是這個委員會的一員。」 天吾思考了一下。其實沒什麼值得考慮的事,只是將牛河的話在腦子裡整理一番,就那樣排成行而已。 「我抽支煙可以嗎?」牛河問。 「請。」天吾說,把煙灰缸推過去。 牛河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包七星,在嘴裡銜了一支,用金質打火機點上。是一隻細長的、似乎價格不菲的打火機。 「您覺得如何,川奈先生?」牛河問,「能不能請您接受本財團的資助金?說句老實話,以我個人而言,自從聽了您那堂愉快的課,就對您今後會追求怎樣的文學世界很有興趣呢。」 「您願意這樣向我提議,我非常感謝,」天吾答道,「實在不勝榮幸。但我不能接受這份資助金。」 牛河手中夾著煙霧繚繞的香煙,眯眼盯著天吾的臉。「您的意思是……」 「首先,我這個人不願接受素不相識的人的錢。第二,目前我並不是特別需要錢。每週三天在補習學校教書,此外的日子集中精力寫寫小說,過得還算舒心。我不想改變這樣的生活。這兩點就是理由。」 第三,牛河先生,我無心和你發展任何個人層面的關係。第四,這資助金怎麼想都疑雲重重。條件好得過分,肯定有什麼隱情。我當然不是世界上直覺最敏銳的人,但這種事從氣味就能感覺到。當然,天吾沒把這些說出口。 「哦。」牛河說,然後將一大口煙吸入肺裡,似乎美味異常地吐出來,「原來如此。您的考慮我完全可以理解。您說的理由也合乎情理。 不過啊,川奈先生,這件事,您不必非在這裡回答不可。您回到家,好好考慮三天如何?然後您再慢慢下結論也不晚。本財團並不著急。 請您花點時間考慮考慮。這不是件壞事嘛。」 天吾乾脆而簡短地搖頭。「您這麼說,我非常榮幸,但最好還是在這裡把話說清楚,雙方都可以免得浪費時間和功夫。能被選為資助金的候選者,我感到十分榮幸。您這樣特地前來,也讓我過意不去。 不過,這次請允許我謝絕。這就是最後的結論,沒有重新考慮的餘地。」 牛河連連點頭,戀戀不合地在煙灰缸裡掐滅只吸了兩口的香煙。 「行了。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願意尊重您的意見。倒是我,耽誤了您的時間。非常遺憾。今天我不再堅持,這就回去了。」 但牛河根本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不停地搔著後腦勺,只顧眯著眼睛。 「只不過啊,川奈先生,您自己也許還沒注意到,您是一位前途無量的作家。您有才華。數學和文學也許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您的數學課很有趣,簡直像在聽故事一樣。那可不是普通人能輕易做到的。 您擁有某種特別的東西,值得講述給別人聽。連我這樣的人看來,這也是一目了然。所以請您珍重自己。恕我多言,請您不要捲進不相干的事裡去,把持住自己,只管走自己的路才好。」 「不相干的事?」天吾反問道。 「比如說,您和寫((空氣蛹》的深田繪裡子小姐似乎有點關係。 或者說,呃,迄今為止至少見過幾次面。對不對?而且今天的報紙說——我剛才偶然讀了那篇報道——她現在好像下落不明。媒體肯定要大肆炒作吧。這可是極具轟動效應的事件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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