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鼠出聲地剝開小碟裡的花生,把滿身皺紋的殼扔在姻灰缸裡。打過蠟的吧台護扳上積了幾滴啤酒的冷水珠,他使用紙巾揩了。

  「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後天,說不準,大致這三四天裡吧。準備妥當了。」

  「風風火火的。」

  「恩……盡給你添麻煩了,這個那個的。」

  「啊,事情是夠多的了。」傑一邊用抹布擦壁櫥上排列的灑杯,一邊頻頻點頭,「一旦過去,都像做夢。」

  「也許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長時間才真正這麼認識到。」

  傑停了一會,笑道:「是啊,我時常忘記和你相差20歲。」

  鼠把瓶裡剩的啤酒往杯裡倒空,慢慢喝著。啤酒喝這麼慢還是頭一遭。

  「再來一瓶?」

  鼠搖一下頭:「不,可以了。我是作為最後一瓶喝的,在這裡喝的最後一瓶。」

  「再不來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傑笑了:「遲早要相見的。」

  「下次見時說不定認不出來了。」

  「聞味兒知道。」

  鼠又慢慢看了一遍剪乾淨的手指,把剩的花生揣進衣袋,拿紙巾擦擦嘴,然後欠身立起。

  風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斷層滑行一般悄無聲息地流過。風微微搖顫頭上的樹枝,有規則地將葉片抖落在地面。落在車頂的葉子發出乾巴巴的聲響彷徨一會,之後順著前車窗玻璃,積在擋泥板上。

  鼠一個人在靈園樹林裡捨棄所有話語,兀自透過車前玻璃望著遠處。車前幾米遠的地面被齊整整切去,而橫亙著黑暗的天宇、海和城市夜景。鼠身體前傾,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紋絲不動地盯視空中的某一點。夾在指尖的沒有點火的香煙,其端頭在空間不斷勾勒若干複雜而又無意義的圖形。

  跟傑說過以後,一種不堪忍受的虛脫感朝他襲來。勉強匯攏一處的種種意識流,突然散向四面八方。至於去何處才能見到它們重新合而為一,鼠無由得知。遲早要流進茫茫大海,別無選擇。黑暗的河流!也可能沒機會重逢了。他甚至覺得25年時間只是為此而存在的。為什麼?鼠質問自己。不知道。問得是好,但無答案。好的提問屢屢沒有答案。

  風又多少加大了。風將人們種種活動聚斂的些許溫暖帶往某個遼遠的世界,而留下涼浸浸的黑暗,讓無數星辰在黑暗深處熠熠閃光。鼠從方向盤撤下雙手,在唇間轉動一會香煙,而後突然想起似的用打火機點燃。

  頭略略作痛,較之痛,更接近被冰涼的指尖按壓兩側太陽穴的奇異感,鼠搖頭驅趕紛壇的思緒。總之結束了。

  他從小格箱裡取出全國公路行車圖,慢慢翻動圖頁,依序朗讀幾個鎮的名稱。鎮很小,幾乎從未聽過。這樣的鎮子沿路綿綿不斷。讀了幾頁,幾天來的疲勞如滔天巨浪遽然朝他壓來,溫吞吞的塊狀物開始在血液徐徐巡行。

  困。

  睡意似乎格一切抹除得乾乾淨淨,只消睡上一覺……

  閉上眼睛時,耳底響起濤聲—--冬日的海濤拍擊防波堤,穿針走線一般從混凝土護坡預製塊之間撤離。

  這樣,不向任何人解釋也可以了,鼠想。海底大概比任何城鎮都溫暖,充滿安寧和靜謐。算了,什麼都別想了,什麼都已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