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18

  此後一周時間,我是在平穩與靜謐-—平穩與靜謐得近乎奇妙—當中度過的。雖然彈子球的聲音仍多少在耳畔迴響,但病態呻吟—那如同落在冬日有陽光地方的蜜蜂的嗡嗡聲的病態呻吟已杳然消失。秋意一天濃似一天,高爾夫球場周圍的雜木林把乾枯的葉片疊向地面。郊外徐緩的丘陵到處焚燒落葉,升起的細煙如魔術繩船筆直地指向天空。這從宿舍窗口看得很清楚。

  雙胞胎一點點變得沉默、變得溫柔起來。我們散步、喝咖啡、聽唱片、在毛巾被裡抱在一起睡覺。周日我們花一小時走到植物園,在柞樹林裡吃香菇菠菜三明治。黑尾巴野烏在樹梢上很響亮地叫個不停。

  空氣逐漸變涼。我給兩人買了兩件新運動衫,連同我的舊毛衣送給她們。這樣,兩人不再是208和209,而變為橄欖綠圓領羊毛衫和淺駝色對襟羊毛衫。兩人都無怨言。此外又給她們買來襪子和新的輕便運動鞋。我覺得自己像是成了長腳叔叔(長腳叔叔:美國一本小說中喜歡照顧女孩子的主人公)。

  10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絕。針一樣細、棉一般軟的雨澆注在開始枯黃的高爾夫球場草坪上,沒有形成水窪,而由大地慢悠悠吮吸進去。雨過天晴的雜木林蕩漾著潮濕落葉的氣息,幾道夕輝射進林中,在地面描繪出斑駁的花紋。林間小道上,幾隻鳥兒奔跑一樣穿過。事務所裡的每一天也大同小異。工作高峰已過,我用盒式磁帶一邊聽彼克斯·巴易達貝克、伍迪·哈曼、巴尼·貝利根等人的老爵士樂,吸煙,一邊悠然自得地幹著活兒。每隔一小時喝一次威士忌,吃一次糕點。

  唯獨女孩似很匆忙地查看時刻表、預定飛機票和旅館,還補了我兩件毛衣,重釘了輕便西服上的金屬扣。她改變髮型,口紅改塗談粉色,穿一件可以明顯看出胸部隆起的薄毛衣。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駐。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19

  很難向傑開口說離開這座城市。不知為什麼,總之就是非常難以啟齒。酒吧連去二天,三天都沒順利說出口。每次想說,嗓子都幹得沙沙作響,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連喝下去,一股惱人的癱軟感俘虜了鼠。他覺得無論怎麼掙扎都寸步難行。時針指在12點時,鼠放棄努力,不無釋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樣向傑道聲晚安離去。夜風已徹底變涼。回到公寓,坐在床上呆呆看電視,又拉開易拉罐啤酒,點一支煙。熒屏上是舊西部片、羅伯特·泰勒、廣告、天氣預報、廣告、白色噪音……鼠關掉電視,淋浴。之後又開一罐啤酒,又點一支煙。

  至於離開後去哪裡,鼠不知道。好像無處可去。

  有生以來第一次從心底湧起恐懼,黑亮黑亮的地底蟲般的恐懼。它們沒有限睛,沒有悲憫,企圖將鼠拖入它們棲居的地底層。鼠全身上下都有它們的滑溜感。他拉開一罐啤酒。

  三四天時間裡,鼠的房間扔得到處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煙頭。他很想見那女子,想用整個身體感受女子肌膚的溫暖,想進入她體內永不出來。但他無法重回女子住處。不是你自己把橋燒掉的嗎,鼠想,不是你自己塗了牆又將自己關入其中的嗎?

  鼠眼望檯燈。天光破曉,海面開始呈銀灰色。及至鮮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樣驅走黑暗的時候,鼠上床歪倒,帶著元處可去的苦惱進入夢鄉。

  鼠離開這座城市的決心,是花很長時間從各種各樣的角度探討得出的結論,曾一度堅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覺得哪裡都好像沒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橋燒掉。城裡也許殘留一點自己的身影,但誰也不會注意。城市在變,身影不久也將歸於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為什麼傑的存在會擾亂自己的心。我要離去了,多保重—本來這樣打聲招呼就完事了。何況完全互不瞭解。萍水相逢,撩肩而過,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幾次在空氣中舉起緊攥的拳頭。

  鼠向上報起爵士酒吧的鐵閘已是星期一後半夜了。傑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懶懶地吸煙。見鼠進來,略略一笑,點了下頭。暗幽幽的燈光下,傑看上去格外蒼老。黑鬍鬚如陰翳佈滿臉頰和下額,雙限下陷,窄小的嘴唇乾出裂紋。脖頸血管歷歷可見,指尖沁有黃尼古丁。

  「累了吧?」鼠問。

  「有點兒。」傑說。沉默片刻,又說,「這樣的時候也是有的,無論誰。」

  鼠點頭拉過一把椅,在傑對面坐下。

  「有一首歌說,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裡都陰暗。」

  「一點不錯。」傑定定注視自己夾煙的手指說。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傑搖搖頭,格得很設,像在趕蚊蟲。「反正回家也很難睡得著。」

  鼠條件反射地看一眼手錶:12時10分。時間似乎在悶無聲息的地下昏暗中徹底斷氣。落下鐵閘門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來一直尋求的光耀,一絲都沒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憊不堪。

  「給我杯可樂好麼?」傑說,「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從電冰箱取出啤酒和可樂,連杯子拿來桌面。

  「音樂?」傑問。

  「算啦,今天什麼聲響都不要。」鼠道。

  「像葬禮。」

  鼠笑了,兩人不聲不響地兀自喝可樂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錶開始發出大得造作的走針聲。12時35分。所過時間竟好像極其漫長。傑幾乎紋絲不動。鼠靜靜看著傑的煙在玻璃煙灰缸中一直燒到過濾嘴,化為灰燼。

  「為什麼那麼累?」鼠問。

  「為什麼呢……」說著,傑突然記起似的架起腿,「原因麼,肯定沒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約一半啤酒,歎了口氣,把杯放回桌面。

  「我說傑,人都要腐爛,是吧?」

  「是啊。」

  「爛法許許多多。」鼠下意識地把手背貼在嘴唇,「但對於一個一個的個人來說,可選擇的數量卻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一兩三個。」

  「或許。」

  泡沫出盡的剽啤酒如水窪一般沉在杯底。鼠從衣袋掏出癟了的煙盒,將最後一支銜在嘴上。「可我開始覺得怎麼都無所謂了。總之是要腐爛,對吧?」

  傑斜拿著可樂杯,默默聽鼠的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