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十五


  餐館位於幽靜的住宅街的正中,從事務所搭出租車只要5分鐘。剛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應悄無聲息地踩著椰樹纖維地毯走過來,放下兩塊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譜。我要了兩瓶飯前啤酒。

  「這兒的蝦特好吃,活著煮的。」

  我喝著啤酒「呵」了一聲。

  女孩用纖纖的手指擺弄脖子上掛的項鍊墜兒,擺弄了好一會。

  「有話想說,最好飯前說完。」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不該如此說話。總是這樣。

  她微微一笑。由於懶得把約四分之一釐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來。店裡空得很,連蝦抖動鬍鬚的聲音都似乎聽得到。

  「現在的工作,中意?」她問。

  「怎麼說呢,對工作從沒有這樣考慮過。不滿倒是沒有。」

  「我也沒有不滿。」這麼說著,她吸了口啤酒,「工資不錯,你們兩人又和藹,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語。已經許久沒認真聽人說話了。

  「可我才20歲啊,」她繼續道,「不想就這樣到此為止。」,

  上萊時間裡,我們的談話中斷。

  「你是還年輕,」我說,「往下要戀愛,要結婚,人生一天一個花樣。」

  「哪會有什麼花樣。」她用刀和叉靈巧地剝著蝦殼,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沒有人喜歡我的。我這輩子也就縫縫毛衣、做個破玩藝兒逮蟑螂罷了。」

  我唱歎一聲,覺得陡然老了好幾歲。

  「你可愛、有魅力、腿又長,腦袋也夠靈,蝦殼都剝得精彩——肯定一帆風順。」

  她全然不聲不響,悶頭吃蝦。我也吃蝦。邊吃蝦邊想水底的配電盤。

  「你20歲時做什麼來著?」

  「追女孩啊!」1969年,風華正茂的歲月。

  「和她怎麼樣了?」

  「分手了。」

  「幸福?」

  「從遠處看,」我邊吞蝦邊說,「大多數東西都美麗動人。」

  我們進人尾聲的時候,店裡開始一點點進人,刀叉聲椅子吱扭聲此起被伏。我點咖啡,她點咖啡和蛋奶酥。

  「現在怎麼過?有戀人?」她問。

  我思付片刻,決定把雙腦胎除外。

  「沒有。」我說。

  「不寂寞?」

  「習慣了,通過訓練。」

  「什麼訓練?」

  我點一支煙,把煙朝她頭上50釐米高處吹去:「我是在神奇的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說,想得到的東西——不論什麼——肯定到手。但每當把什麼弄到手時,都踩壞了別的什麼。可明白?」

  「一點點。」

  「誰都不信。但真是這樣。三年前我就意識到了,並且這樣想:再不想得到什麼了。」

  她搖頭說:「那麼,打算一生都這樣過?」

  「有可能。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果真那麼想的話,」她說,「活在鞋箱裡最好。」

  高見。

  我們往車站並肩前行。由於穿了毛衣,晚間挺讓人倔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說。

  「沒幫上什麼忙。」

  「談談心裡就踏實多了。」

  我們從同一月臺乘上方向相反的電車。

  「真不寂寞?」最後她又問一次。

  我正找詞回答,車進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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