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十四


  我們沒打傘,冗自朝盡頭處探向水庫一例的橋頭走去。水庫是人們為截斷河流建造的。水面彎得不自然,樣子就像要沖洗山腰似的。據水的色調,可以感覺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濺起細微的波紋。

  雙胞胎之一從紙袋取出那個配電盤遞給我。配電盤在雨中顯得比平時饑寒交迫。

  「說一句禱詞。」

  「禱詞?」我一聲驚叫。

  「葬禮嘛,要祈禱的。」

  「沒想到。」我說,「現成的一句也沒有。」

  「什麼都行。」

  「無非形式。」

  我冒著從頭頂淋到腳趾尖的雨,搜刮合適的詞句。雙胞胎神色不安地交替看著我和配電盤。

  「哲學的義務,」我搬出康德,「在於消除因誤解產生的幻想……配電盤喲,在水庫底安息吧!」

  「扔!」

  「扔?」

  「配電盤啊。」

  我猛勁兒向後掄起右臂,以45度角拼力扔出配電盤。配電盤在雨中劃出動人的弧形,打在水面。波紋緩緩漂漾開來,蕩到我們腳下。

  「好精彩的禱詞。」

  「你想出來的?」

  「當然。」我說。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注視水庫。

  「多深?」一個問。

  「深得嚇人。」我回答。

  「有魚?」另一個問。

  「凡水必有魚。」

  從遠處看我們,我們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紀念碑。

  12

  那個星期四的早上,自人秋以來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通的灰色「賽特蘭」毛衣,腋下開了點線,但穿起來挺舒服。我比往常略為用心地刮了鬍鬚,穿上厚些的布褲,又拉出高腰皮鞋登上。鞋看上去像蹲在腳前的一對狗崽。雙胞胎滿房間翻來翻去,找出我的香煙、打火機、錢夾和月票並遞過來。

  在事務所桌前坐定,邊喝女孩斟的咖啡邊削六支鉛筆。房間到處都是鉛筆芯味兒和毛衣味兒。

  午休時在外面吃完飯,再次逗阿比尼西亞貓玩。從櫥窗玻璃一釐米左右的縫隙伸出小指尖,兩隻貓馬上撲過來咬我的指頭。

  這天寵物商店的店員讓我抱了貓。摸起來手感像在摸高檔開司米羊毛衫。貓把涼津津的鼻尖觸在我嘴唇上。

  「非常願意和人親近。」店員介紹說。

  我道過謝,把貓放回櫥窗,買了盒派不上用場的貓食。店員整齊包好遞給我。我夾起貓食包走出寵物店時,兩隻貓像注視一片殘夢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務所,女孩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貓毛。

  「逗貓玩來著。」我隨口解釋說。

  「腋窩開線了。」

  「知道,去年就那樣。搶現金押運車時給後視鏡刮的。」

  「脫下。」她並無興致似的說道。

  我脫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長腿,開始用黑線縫腋窩。這段時間裡我折回桌前,削罷午後用的鉛筆,投入工作。不管誰說什麼,在工作方面我這人卻是無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從良心上盡最大努力在規定時間內做好規定的工作。若在奧斯威辛①(波蘭語稱AMschwitz,波蘭南部工業城市。二戰期間德國法西斯曾在此設立大量關押殘害猶太人的集中營),我肯定大受賞識。問題是,我想,問題是適合我的場所無不落後於時代。我想這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麼奧斯威辛和雙座魚雷攻擊機。沒有人再穿什麼迷你裙,讓·保羅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聽了。最後一次看穿連襪健美褲的女孩是什麼時候來著?

  時針指在3點,女孩照例把熱日本茶和三塊糕點端到桌面。毛衣也靈巧地縫好了。

  「喂,跟你商量點事兒可好?」

  「請。」說著,我吃了塊糕點。

  「11月旅行的事,」她說,「北海道怎麼樣?」

  「不壞。」我說。

  「那就定了。沒有熊?」

  「有沒有呢,」我說,「該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點下頭:「對了,陪我吃次晚飯好麼?附近有一家餐館,蝦蠻夠味兒的。」

  「好好。」我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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