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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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傑,」鼠盯著杯子說,「我活了二十五年,覺得好像什麼也沒學到。」 傑許久沒有應聲,冗自看著自己指尖,爾後聳聳肩。 「我花四十五年時間只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人只要努力——無論在哪方面——肯定能有所得。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項目,只要努力必有所得。即使剃頭也有哲學——在哪裡讀到過。事實上,若不那樣誰都不可能話下去,不可能的。」 鼠點頭,喝乾杯底剩的3釐米高啤酒。唱片轉完,唱機「喀噠」一聲,店裡隨即一片沉寂。 「我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說到這裡,鼠吞下話頭,說出口也無濟於事。鼠微笑著立起,道聲謝謝款待。 「用車送你回去吧?」 「不,不啦。家近,我又喜歡走路。」 「那,晚安。問候貓。」 「謝謝。」 爬上樓梯出到外面,但覺涼絲絲的秋意。鼠邊走邊拿拳頭逐棵輕捶街樹。走到停車場,毫無目的地定定注視一會停車計時表,然後鑽進車去。略一遲疑,驅車朝海邊駛去。駛上可以望見女子公寓的海濱公路後把車停住。公寓樓有一半窗口仍亮著燈。幾幅窗簾裡晃動著人影。 女子房間黑著。床頭櫃的燈也已熄了。大概已經入睡。光景甚是淒寂。 濤聲似乎一點點增大。感覺上就像即將越過防波堤,連車帶鼠一起沖往遙遠的什麼地方。鼠打開車內廣播,一邊聽音樂節目主持人的無聊調侃,一邊放下座席靠背,雙手叉在腦後閉起眼睛。身體筋疲力盡,致使莫可言喻的種種情感沒有找到歸宿便杳然消失。鼠舒了口氣,放下空空如也的腦袋,半聽不聽地聽著已混進濤聲的音樂節目主持人的話語。睡意姍姍而至。 11 星期四早上,雙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約15分鐘。但我沒有理會,用熱水刮須,喝咖啡,看早報——報紙油墨真像要粘乎乎沾在手上——一直看遍邊邊角角。 「求你件事。」雙胞胎中的一個說。 「星期天能借輛車來?」另一個說。 「能吧。」我說,「不過要去哪裡?」 「水庫。」 「水庫?」 兩人點頭。 「去水庫幹什麼?」 「葬禮。」 「誰的?」 「配電盤的啊。」 「倒也是。」說罷,我繼續看報。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毛毛細雨,下個不停。當然,我無由知曉什麼天氣適合配電盤的葬禮,雙胞胎對雨也隻字不提。我便也悶頭不語。星期六晚上我從合夥人手裡借來天藍色「大眾」。他問是不是有了女人,我支吾一聲。「大眾」後排座到處是大約他兒子粘的奶油巧克力糖的遺痕,儼然槍戰留下的血污。車內音響用的盒式音樂磁帶沒一盒像樣的,單程跑上一半我們就不再聽音樂了,只管默默驅車前進。一路上,雨有規律地一會大,一會小;一會小,一會大。催人打哈欠的雨。柏油路面上,唯有汽車高速交錯時的「咻咻」聲單調地響個不止。 雙胞胎一人坐在助手席,另一人懷抱購物袋裡的配電盤和熱水瓶坐在後排。兩人神色肅然,正是葬禮表情。我效之仿之。甚至中途休息吃烤玉米時我們都繃著臉。只有玉米粒剝離玉米棒時的「嚓嚓」聲擾亂寂靜。我們把啃得一粒不剩的三支玉米棒留在身後,再度驅車疾馳。 這一帶狗多得不得了,簡直如水族館裡的鯴魚群,在雨中沒頭沒腦地竄來竄去,弄得我必須一個勁兒按響喇叭。而它們則一副對雨對車興味索然的神氣。並且大部分都對喇叭聲顯出露骨的不耐煩,不過還是靈巧地躲開了。當然雨是躲不開的。狗們連屁股眼都淋得一場糊塗。看上去,有的像巴爾札克小說裡的水獺,有的像冥思苦想的僧侶。 雙胞胎之一讓我叼住煙,給我點上。並用小手心在我棉布褲的內側上下撫摸幾次。較之愛撫,更像確認什麼。 雨看樣子要永遠持續下去。10月的雨總是如此下法。非連續下到將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經濕漉漉的了。樹木、高速公路、農田、汽車、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個世界充滿無可救藥的陰冷。 沿山路爬行一會,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來到水庫跟前。由於下雨,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廣闊的水面觸目皆是下瀉的雨絲。水庫遭雨淋的光景比想像中的淒慘得多。我們在水庫岸邊停住車,坐在車中喝熱水瓶裡的咖啡,吃雙胞胎買的小甜餅乾。餅乾分咖啡、奶油和果汁味兒三種。為了一視同仁,我三種都吃,且平均地吃。 這段時間裡,雨仍往水庫不停地灑瀉。雨下得很靜很靜,音量也就是把細細撕開的報紙屑撤在厚地毯上的那個程度。勒魯什的電影中常下的雨。 吃罷餅乾,各自喝完兩杯咖啡後,我們不約而同地拍打膝蓋。誰都沒開口。 「好了,該做事了。」雙腦胎中的一個說。 另一個點頭。 我熄掉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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