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我抄起聽筒,跑上樓梯,敲她房間門,叫道「電話!」少頃,她應一聲「謝謝」。除了「謝謝」沒聽她說過別的。當然,作為我也除「電話」別無他話。

  對於我也是個孤獨的季節。回到宿舍每次脫衣服,都覺得渾身的骨頭像要捅破皮膚蹦出來似的。大概我體內存在一種來路不明的活力,而那力正朝錯誤方向推進不止,要把我帶去別的什麼世界。

  電話響了,我這樣想道,有誰要對誰訴說什麼。找我本身的電話幾乎沒有。想向我訴說什麼的人一個也沒有,至少我希望別人訴說的無人向我訴說。

  或多或少,任何人都已開始按自己的模式活著。別人的若與自己的差別太大,未免氣惱;而若一模一樣,又不由悲哀。如此而已。

  最後一次為她接電話,已是冬末了。3月初,一個晴空萬里的週六早上。說是早上,其實已快10點了。小房間每個角落都塞滿冬日透明的陽光。我一邊在腦袋裡半聽不聽地聽著鈴聲,一邊從床頭窗口俯視甘藍田。黑乎乎的田地上,殘存的積雪如水窪一般到處閃著白亮亮的光;最後的寒流留下的最後的雪。

  鈴響十多遍也沒人接,便不再響了。五分鐘後再次響起。我以很無奈的心情在睡衣外披上對襟毛衣,開門拿起聽筒。

  「請問……在嗎?」男人的語聲。語聲平板板、飄忽忽的。

  我含糊應了一聲,慢慢上樓,敲她的門。

  「電話!」。

  「謝謝!」

  我折回房間,在床上攤開四肢望天花板。響起她下樓的聲音,隨即傳來一如往常的唧唧咕咕。就她來說,電話非常之短,也就十五六秒吧。放聽筒聲響過後,沉默籠罩四周。腳步聲也沒聽到。

  間隔一會兒,遲緩的腳步聲朝我房間臨近,並響起敲門聲。響兩次,之間隔有一次深呼吸所需要的時間。

  打開門,身穿白色厚毛衣和藍牛仔褲的她站在那裡。一瞬間我還以為傳錯了電話。她一言不發,只管把雙臂牢牢抱在胸前,瑟瑟發抖地看著我,眼神就像從救生艇上注視下沉的輪船。不,或者相反亦末可知。

  「可以進去麼?冷得要死。」

  我不明所以地放她進來,關上門。她坐在煤氣爐前,邊烤手邊環顧房間。

  「房間一無所有啊!」

  我點頭。的確一無所有。只窗前一張床。作為單人床偏大,作為小雙人床又過小。其實床也不是我買的。朋友送的。我和他不怎麼親密,想像不出為何送我張床。兩人幾乎沒說過話。他是地方上一個有錢人的兒子,在學校中院給另一夥人打了,臉被施工靴踢得夠嗆,眼睛都踢壞了,遂退學離校。我帶他去校醫室的時間裡,他抽抽搭搭哭個不停,弄得我甚是心煩。幾天後,他說回老家去,床送給了我。

  「沒什麼熱乎東西可喝?」她問。

  我搖下頭,什麼也沒有,我說。沒有咖啡沒有粗茶,壺都沒有。僅有一個小鍋,每天早晨用來燒水刮須。她歎息一聲站起,說聲等等,走出房間。五分鐘後兩手抱著一個紙殼箱折回。箱裡有半斤分量的袋紅茶和綠茶,兩袋餅乾、細砂糖、水壺和一套餐具,還有兩個印有史努比漫畫的大號玻璃杯。她把紙殼箱重重地放在床上,用壺燒水。

  「你到底怎麼過的日子?豈不成了魯賓遜漂流記了?」

  「是不怎麼有滋味。」

  「想必。」

  我們默默喝紅茶。

  「全給你。」

  我驚得嗆了口茶:

  「為什麼給?」.

  「勞你傳了好多好多電話,算是謝意吧。」

  「你也是需要的嘛。」

  她搖了幾下頭:「明天搬走,什麼都不再需要了。」

  我默默思索事情的演變,但想像不出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好事?還是壞事?」

  「不怎麼好啊,退學回老家。」

  灑滿房間的冬日陽光陰暗下來,很快又變亮了。

  「不過你不想聽的吧?換上我也不聽,不願意用留下不快記憶人的東西。」

  第二天一早就下冷雨。細雨,可還是透過雨衣弄濕了我的毛衣。我拿的大號手提箱也好,她拿的旅行衣箱和挎包也好,全淋得黑乎乎的。出租車司機沒好氣地說別把行李放在車座上。車內空氣給空調和煙味弄得令人窒息,收音機正大聲吼著一支老情歌,老得跟跳躍式方向指示器差不多。樹葉脫盡的雜木林宛如海底珊瑚在路兩側展開濕漉漉的枝條。

  「第一眼就沒喜歡上東京的景致。」

  「是麼?」

  「土太黑,河又髒,又沒山……你呢?」

  「沒注意過什麼景致。」

  她歎氣笑道:「你肯定順利活到最後。」

  東西放在月臺後,她對我說實在謝謝了。

  「往下一個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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