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回哪裡?」

  「大北邊。」

  「冷吧?」

  「不怕,習慣了。」

  列車開動時,她從車窗招手。我也把手舉到耳朵那裡。車消失後,手不知往哪兒放,順勢插進了雨衣袋。

  天黑雨也沒停。我在附近酒鋪買兩瓶啤酒,倒在她給的玻璃杯裡喝著。簡直要凍透骨髓。玻璃杯上畫的是史努比和伍德斯特克在小狗舍上面快樂嬉鬧的場景,表示人物說話內容的泡泡圈裡印著這麼一句:

  「幸福就是有溫暖的同伴」。

  雙胞胎睡熟後我睜眼醒來。後半夜3點。從衛生問窗口可以看見亮得近乎不自然的秋月。我在洗滌槽橫頭坐下,喝兩杯自來水,用煤氣灶給香煙點上火。月光照亮的高爾夫球場草坪上,數幹只秋蟲擁作一團似的鳴叫不已。

  我把立在洗滌槽旁邊的配電盤拿在手上,專心致志地細看。再翻來覆去地看,也終不過一塊髒兮兮的並無意義可言的板。我不再看,放回原位,拍去手上沾的灰,大吸一口香煙。月光下,一切都顯得蒼白。任何東西都好像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沒有方向。影子都若有若無。我把煙在洗滌槽碾死,緊接著點燃第二支。

  去哪裡才能找到屬￿我自身的場所呢?到底哪裡呢?雙座魚雷攻擊機是我花很長時間想到的唯一場所。可它又傻裡傻氣。何況魚雷攻擊機那玩藝兒至少落後于時代三十年,不是麼?我折身上床,鑽進雙胞胎中間。雙胞胎分別蜷起肢體,頭朝外睡得呼呼有聲。我拉過毛巾被,打量天花板。

  6

  女子關上浴室門。隨後傳來淋浴聲。

  鼠在褥單上坐起,心神不定地叼上一支煙,找打火機。桌面上褲袋裡都沒有。連根火柴都沒有。女子手袋裡也沒有類似的玩藝兒。他只好打開房間燈,逐個搜查桌子抽屜,找出一盒印有賓館名稱的舊的紙盒火柴,點燃煙。

  窗邊籐椅上整齊疊放著她的長筒襪和內衣,椅背搭著做工精良的芥末色連衣裙。床旁茶几上放著雖然不新但保養得很好的「芭嘉傑莉」挎包和小巧的手錶。

  鼠坐在對面籐椅上,叼著煙征征服望窗外。

  他住的公寓位於山半腰,可以真切地俯視雜亂無章地分佈在夜色中的人們的活動。鼠不時雙手叉腰,儼然站在下坡球道上的高爾夫球選手,好幾個小時聚精會神地看這番光景。斜坡拾帶著三三兩兩的人家燈火,朝腳下緩緩伸展。黑黑的樹林,小小的山包,白色水銀燈不時照出私人游泳池的水面。斜坡好歹不太斜的地方,高速公路宛如地面上編織的光帶蜿蜒而去。從那裡到海邊一公里寬的地帶,便由呆板的街區佔據了。黑暗的海面。海的黑色與天空的黑色難分難解地融在一起。燈塔的橙色光芒從中閃出,繼而消失。在這些錯落有致的斷層之間有條球道一以貫之:河!

  鼠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天空多少保留夏日光耀的9月初。

  鼠看報紙地方版每週刊載的剩餘物品交易欄時,在嬰兒安全護圈、「靈格風」和兒童自行車之間找出了電動打字機,遂打電話聯繫。接電話的女子用事務性聲音說用了一年再保用一年按月分期付款不行要就請來取。買賣談成。鼠開車去那女子公寓,付了款,接過打字機。夏天打零工嫌了點錢,數目正好用來付這筆款。

  女子長得小巧玲攏,穿一件蠻別致的無袖連衣裙。門口一盆挨一盆擺著形形色色的賞葉植物。臉形端莊,頭髮束在腦後。年齡看不確切,22到28,說出哪個數字都只能認可。

  三天后有電話打來,女子說打字機色帶有半打,需要的話請過來取。鼠於是去取,順便進她去爵士酒吧,招待幾杯雞尾酒算是對色帶的回禮。話倒沒說幾句。

  第三次見面是在那四天后。地點是市區一家室內游泳池。鼠開車把她送回住處,並且睡了。鼠也不明白何以那樣。誰先有意的也記不得了。大概類似空氣的流移吧。

  幾天過後,同她交往的實感像打進日常生活的軟楔子在鼠的體內膨脹開來。有什麼在一點點捅他。每當想起女子摟在他身上的細弱的手臂,便覺得有一種久已遺忘的溫柔感在自己心裡化開。

  的確,看上去她在她自己的小小世界裡努力構築某種完美。而且鼠知道那種努力非比尋常。她總是身穿雖不醒目卻很得體的連衣裙,穿整潔清爽的內衣,往身上噴清晨葡萄園那般清香的科隆香水,說話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不問多餘的問題,微笑方式就像對著鏡子練過多少次似的。而這每一種都讓鼠心裡泛起些許悲哀。見了幾次之後,鼠估計她二十七歲,結果一歲不差。

  她乳房不大,沒有多餘脂肪的苗條身段曬得甚是耐看,那曬法就像是說原本沒打算曬似的。尖顴骨和薄嘴唇顯示出其良好的教養和剛強的個性,但牽動全身的細微的表情變化卻又表明她骨子裡全無戒心的單純。

  她說她從美術大學畢業,在設計事務所工作。出生地不是這裡。大學畢業後來這裡的。每星期去一次游泳池,星期天晚上乘電車去學中提琴。

  兩人每星期六晚上見一次。星期天鼠空落落度過一天,她彈莫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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