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973年的彈子球 | 上頁 下頁


  終於走到燈塔後,他在防波堤端頭坐下,慢慢打量四周。天空飄移著如毛刷勾勒的幾縷纖細的雲絮,目力所及,無不是不折不扣的湛藍,那湛藍不知深有幾許,竟深得使少年不由雙腿發顫,一種類似懼怵引起的顫抖。無論海潮的清香還是風的色調,大凡一切都鮮明得觸目驚心。他花時間讓自己的心一點點適應周遭景致,而後緩慢回過頭去。這回他望的是徹底被深海隔絕開來的他自身的世界。白沙灘,防波堤,綠松林。綠松林被壓癟一般低低地橫亙著,蒼翠的山巒在它身後清晰地列成一排,指向天空。

  遠處,左邊有龐大的海港。可以望見好幾架起重機、遊船塢、盒狀倉庫、貨輪、高層建築,等等等等。右邊,沿著朝內例彎曲的海岸線,靜靜的住宅街、遊艇專用碼頭、釀酒廠的舊倉庫接連排開。其空缺處,閃出一列工業地帶的球形油罐和高聳的煙囪,白煙依稀遮掩天空。對10歲的鼠來說,這也是他的世界盡頭。

  整個少年時代的春季和初秋,鼠都一次次往燈塔跑。浪高的日子浪花沖洗他的腳,風在頭頂呼嘯,生苔的石板不止一次滑倒他細小的腿。儘管如此,那條通往燈塔的路對於他仍比什麼都可親。他坐在堤頭側耳傾聽濤聲,眼望空中的雲和一群群小竹英魚,把裝滿衣袋的石子擲往海灣。

  暮色四合時分,他順著同一條路返回他自身的世界。歸途中,無可名狀的傷感時常罩住他的心。他覺得前頭等待他的世界那般遼闊,那般雄渾,完全沒有他潛入的餘地。

  女子的家位於防波堤附近。鼠每次路過那裡都能記起少年時代那朦朧的情思和黃昏的氣息。他在海濱大道停下車,穿過沙灘上疏疏落落的防沙松林,沙在腳下發出乾澀的聲響。

  宿舍建在以前漁民小屋所在的地方。下挖幾米,就有紅褐色海水上來。宿舍的前院栽的美人蕉像被人踐踏過似的無精打采。女子房間在二樓,風強之日有細沙啪啦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宿舍朝南,夠得上漂亮。但總好像蕩漾著憂鬱的氛圍。海的關係,她說,離海太近了,潮水味兒、風、濤聲、魚味兒……一切一切。

  魚可沒有味的,鼠說。

  有的,她說。說罷啪一聲拉繩合上百葉窗。一住你就知道的。

  細沙擊窗。

  5

  學生時代我住的宿舍誰也沒有電話。就連有沒有一塊橡皮都可懷疑。管理員室前面有一張附近小學處理的矮桌,桌面放一部粉紅色電話,是整棟宿舍擁有的唯一電話。所以,沒一個人留意什麼配電盤之類。和平年月的和平世界。

  管理員室裡從未有過管理員。因此每次電話鈴響,便由宿舍裡的某個人拿起聽筒,跑去叫人。當然情緒上不來時(尤其半夜兩點)誰也不去接電話。電話便如預感死之將至的象一樣,狂嚎亂叫若干次(我數的最多一回為32次),之後死掉。「死掉」——這一字眼一如其本身所示,死掉就是死掉。電話鈴的最後一聲穿過宿舍長長的走廊被夜幕吞噬後,突然的沉寂壓向四周。沉寂得委實令人心休。人人都在被窩中屏息斂氣,回想徹底死掉的電話。

  深更半夜的電話總是內容灰暗的電話。有人拿起聽筒,開始低聲講話。

  「那事別再說了……不對,不是那樣……可已沒有辦法了,是吧?」

  「不騙你。幹嘛騙你?啊,只是累了……」

  「當然我心裡也過意不去……所以嘛……明白了,我都說明白了,讓我考慮一下好麼?」

  「……電話裡說不清的……」

  看來任何人都有一大堆煩惱。煩惱事如雨從空中降下,我們忘我地將其拾在一起揣進衣袋。何苦如此,我至今也不明白。想必錯當成別的什麼了。

  也有電報來。淩晨4時摩托開到宿舍樓門停下,肆元忌憚的腳步聲響徹走廊。誰的房間被拳頭砸開。那聲音總使我聯想死神的到來。略、略。好幾個人奄奄一息,神經錯亂,把自己的心埋進時間的淤泥,為不著邊際的念頭痛苦不堪,相互嫁禍於人。1970年,如此這般的一年。倘若人果真生來即是辯證地自我昇華的生物,則那一年同樣是充滿教訓的一年。

  我住管理員室的隔壁,那個長髮少女住二樓階梯旁邊。以打來電話次數而論,她堪稱全宿舍的冠軍,我因之遭遇了幾千次上下光溜溜的15階樓梯的慘境。找她的電話實在五花八門。語聲有鄭重的,有事務性的,有悲戚的,有傲慢的,每種聲音都向我告以她的名字。那名字早已忘了,只記得是個平庸得令人沉痛的名字。

  她總是對著聽筒用低沉而疲憊至極的聲音述說什麼。說什麼聽不清,唧唧咕咕的。臉形也還漂亮。但總的說來,給人以壓抑感。偶爾在路上撩肩而過,可從未打過招呼。她走路的神情,儼然騎一頭白象在深山老林的小徑上行進。

  她在宿舍大致住了半年,初秋到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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