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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沒關係。我也沒吃,我們自己開飯好了。您吃過啦?」

  「吃過啦,不吃過飯,韋拉·巴夫洛夫娜不會讓我出去的。」

  「這還算好。我還以為她盡想著自己的傷心事,把您吃飯的事給忘了呢。」

  除了瑪莎以及那些心靈單純、穿著樸素得跟她一樣或更有甚之的人之外,誰都有點懼怕拉赫梅托夫。就連洛普霍夫、基爾薩諾夫,甚至那些膽大包天、誰都不怕的人,見了他都不免生出幾分敬畏來。他不大跟韋拉·巴夫洛夫娜接近,她認為他毫無情趣,他從來不加入她那圈子。瑪莎卻喜歡他,雖然他不像所有其他客人跟她那麼親切,那麼愛說話。

  「我不待邀請就來了,韋拉·巴夫洛夫娜,」他開口說,「不過我已經見過亞歷山大·馬特韋伊奇了,情況我全都知道了。因此我考慮或許有什麼事情需要給您幫幫忙,我可以在您這兒待一晚上。」

  本來他馬上就可以幫忙的,眼下是幫韋拉·巴夫洛夫娜清理東西。任何別人處在拉赫梅托夫的位置上,准會依照她的請求或是自告奮勇立即著手於這件事。但他並未自告奮勇,更無人來請求。韋拉·巴夫洛夫娜只是握握他的手,真心實意地說,她很感激他的關懷。

  「我待在書房,」他回答,「如果需要我幫忙,您就招呼我。要是有人來,我去開門,您自己就不用費心了。」

  講完這幾句話,他不慌不忙地走進書房,從衣袋中掏出一大塊火腿和一片黑麵包——大約總共有四俄磅①——坐下來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他全都吃光了,又喝了半瓶水,然後走到書架旁邊開始查找,想挑一本書來讀讀:「這本我知道……」、「缺乏創見……」,「缺乏創見……」,「缺乏創見……」,「缺乏創見……」。這「缺乏創見」是針對麥考萊、基佐、梯也爾、蘭克和蓋爾文努斯②的著作說的。「啊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看到幾冊厚書的書脊上有《牛頓全集》的字樣,說道。他急忙翻看起那幾冊書來,終於找到了他想找的地方,他由衷地笑著,說:「就是這,就是這,」原來那是《Observations on theProhe cies of Daniel and the Apocalypbe of St.John》,即《評但以理預言書與聖約翰啟示錄》③。「的確,至今我在這方面的知識還缺乏深厚的功底。牛頓寫這篇評論是在晚年,當時他已半健全,半癲狂。關於瘋狂與智慧混合摻半的問題的一部經典性文獻④。這本來是一個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問題,從所有的一切事件中,從幾乎所有的書本和幾乎所有的人的頭腦中都可以看到這種混合摻半的現象。但它在這兒一定會具有樣板式的形態:第一,牛頓是我們所知道的一切智者中最富天才和最合標準的智者;第二,跟他的智慧混合摻半的瘋狂,卻又是公認的、毋庸置疑的瘋狂。因此,那是這方面的一本主要的書。這一普遍現象的最細微的特點,在這本書中應該比在任何其他地方表現得更鮮明,同時誰也不能去懷疑,這正是那種『瘋狂與智慧混合摻半』的現象的特點。一本值得研究的書。」他興致勃勃地開始讀那本書,近一百年來,除了校對,恐怕未必會有人讀過它。除了拉赫梅托夫,對任何人來說讀這本書猶如嚼沙子、啃鋸末。可他卻讀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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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俄磅合四〇九·五克。

  ②麥考萊、基佐、梯也爾、蘭克和蓋爾文努斯系十九世紀上半葉的資產階級史學家。

  ③但以理預言見《舊約·但以理書》,聖約翰啟示錄見《新約·啟示錄》。牛頓的這篇著作發表於一七三三年,當時他已去世。

  ④上述牛頓著作用唯物主義觀點看待宗教問題,同時帶有神秘主義色彩。

  像拉赫梅托夫這樣的人很少,迄今為止,這種典範我只見過八個,其中有兩個婦女。除了有一點相同,他們彼此沒有任何類似之處。他們當中有的人厚道溫柔,有的人卻嚴厲呆板;有的人鬱鬱寡歡,有的人卻快快活活;有的人忙忙碌碌,有的人卻斯斯文文;有的人容易動感情流眼淚(一個面孔嚴肅,喜歡肆無忌憚地嘲笑人;另一個面無表情,沉默寡言,對一切都很漠然。他倆在我面前痛哭過好幾回,好像歇斯底里的婦女,不是因為他們自己的事情哭,而是漫無邊際地聊著聊著就哭起來了。我相信他們單獨相處時會常常哭的),也有的人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能處事不驚、鎮靜如常。除了有一點相同,他們彼此沒有任何類似之處,不過,單只是這個相同點已經足以使他們構成同類,區別於一切其他人了。我跟他們中的幾位曾很接近,當我跟這些人單獨相處時,我取笑他們。他們或者生氣,或者不生氣,可是他們也同樣取笑自己。他們確實有許多可笑的地方,他們身上主要的一切,致使他們成為特殊一類人的一切,全都是可笑的。我喜歡取笑這類人。

  我在洛普霍夫和基爾薩諾夫圈子裡見過他們中間的一個,我這兒要講的就是這一個。他是個活的人證,證明對於韋拉·巴夫洛夫娜的第二個夢中提到的洛普霍夫和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關於土壤性質的議論是需要有所保留的,那就是,無論土壤如何,至少總可以在其中找到一小塊能長出健康麥穗的地方。說真的,我的小說的主角韋拉·巴夫洛夫娜、基爾薩諾夫和洛普霍夫的家譜是無法回溯到祖父母之前的。也許勉強能再添上個曾祖母,曾祖父必定早已被人忘卻了,只知道他是曾祖母的丈夫,名叫基裡爾,因為祖父叫格拉西姆·基裡雷奇。拉赫梅托夫出身的家族從十三世紀起就已聞名於世,不但是我國,也是全歐洲的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從前有些韃靼萬人長——軍長——在特維爾連同他們下屬的武士一併被殺,據編年史記載,他們被殺似乎是由於他們企圖叫人民改信伊斯蘭教(他們大概不曾有過這種企圖),實際上還是因為他們施橫暴。他們當中有一個拉赫梅特。這拉赫梅特娶了個俄羅斯妻子,她本是特維爾一位內廷總管即宮廷事務大臣兼元帥的侄女,被拉赫梅特霸佔。他們有個年幼的兒子,人家看他母親的情面,寬恕了他,而且將他的原名拉蒂夫改為米哈伊爾。拉赫梅托夫上族的祖先便是這拉蒂夫——米哈伊爾·拉赫梅托維奇。他們在特維爾①當過大臣,在莫斯科只做過御前侍臣,上世紀在彼得堡卻當了上將,當然,遠非全族的人都能如此:因為這個家族支脈頗多,即使把上將軍銜都授予他們家族,也是不夠分配的。我們的拉赫梅托夫的高祖是伊凡·伊凡諾維奇·舒瓦洛夫②的朋友,由於跟米尼赫③有私交而失寵被黜,後來就是舒瓦洛夫幫他複職的。曾祖父是魯勉采夫④的同事,升至上將,卻在諾維⑤附近陣亡了。祖父曾隨亞歷山大去提爾西特⑥,他本來前程遠大,能超過任何人,但是由於他跟斯彼蘭斯基⑦有私交,便很早斷送了自己的前程。父親在仕途上無大起大落,四十歲時以中將銜退休,從位於熊河⑧上游他的多處田莊中選出一處定居下來。這些田莊不算很大,共有兩千五百來名農奴,而他在鄉下賦閑期間所添的孩子卻有八個之多。我們的拉赫梅托夫排行倒數第二,他下面還有個妹妹。因此我們的拉赫梅托夫已然不可能擁有巨額遺產了,他僅僅能分得將近四百名農奴和七千俄畝⑨田地。誰也不知道他怎樣處置了這批農奴和五千五百俄畝田地⑩,也不知道他給自己留下了一千五百俄畝,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地主,以及他把留下的一份田地租出去還有近三千盧布的收入。當他生活在我們中間時,誰也不知道這些,這是我們後來才打聽出來的。不過當時我們自然已經認定他是與那個拉赫梅托夫同宗同族。他們之中有許多富有的地主,他們全族人在熊河、霍表爾河、蘇拉河和茨納河⑾的上游總共擁有近七萬五千名農奴,他們一直擔任著那些地方的縣貴族長,並且還經常有人擔任他們擁有著農奴的上游三個省份的省貴族長,不是這一省,就是那一省。我們知道我們的熟人拉赫梅托夫每年的花銷約為四百盧布,這個數目對當時的大學生來說已很可觀,但是就拉赫梅托夫家族的地主來說,卻又是微乎其微了。我們當中誰都很少去打聽這類事情,我們不去打聽也可以斷定:我們的拉赫梅托夫源出於拉赫梅托夫家族中敗落的、喪失了田莊的一支,他是省稅務局裡一個參議官的兒子,這參議官給孩子們留下了一筆不多的財產。而我們對這類事確實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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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特維爾從十三世紀三十年代末葉起長期受韃靼蒙古人統治,一二四六至一四八五年為特維爾公國首府,後來並人莫斯科大公國。

  ②舒瓦洛夫(一七二九—一七九七)俄國國務活動家。

  ③米尼赫(一六八三—一七六七)俄國國務活動家,宮廷政變後,伊莉莎白女皇登位(一八四一),他作為安娜女皇的寵信被流放。

  ④魯勉采夫(一七二五—一七九六)俄軍著名統帥。

  ⑤諾維,意大利北部城市。一七九九年俄軍著名統帥蘇沃洛夫率領的俄奧聯軍在諾維戰役中擊敗法軍。

  ⑥一八〇七年,依法在普魯土的提爾西特簽訂了《提爾西特和約》。

  ⑦斯彼蘭斯基(一七七二—一八三九),俄國國務活動家,因其自由主義的改革遭到宮廷貴族的強烈反對,於一八一一年被免職,後被流放(一八一二—一八一六)。

  ⑧熊河,頓阿支流。

  ⑨一俄畝合一.〇九公頃。

  ⑩暗示他把這些田產無償地分給了農民。

  ⑾霍表爾河,頓河支流;蘇拉河,伏爾加河支流;茨納河為特維爾附近一條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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