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車爾尼雪夫斯基 > 怎麼辦? | 上頁 下頁
五二


  「聽差穿的號衣可真是沒治了,達尼雷奇,一身的英國呢子,五盧布一俄民的。別瞧他臉色鐵青,架子挺大,跟人答話的時候還蠻和氣呐。他讓我摸了摸他的衣袖,是上好的呢子。看得出錢少不了。他們待在咱們房客那兒足有兩個來鐘頭,達尼雷奇,咱們這兩位跟他們說話的樣子很隨便,就像我跟你一樣,也不向他們點頭哈腰,還跟他們有說有笑。咱們那男房客和將軍坐在一塊,兩人都懶洋洋地仰靠在扶手椅上抽煙,咱們那男房客就當著將軍的面抽煙,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你猜怎麼著?他的煙滅了,就從將軍手裡拿過煙來接火。將軍還親了親咱們那女房客的手,那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簡直沒法說。現在這件事應當怎麼解釋呢,達尼雷奇?」

  「我尋思,什麼事都是命中註定的,所以誰有什麼樣的親戚朋友,這也是命中註定的。」

  「不錯,達尼雷奇,當然是命裡註定的。可我想,要麼,咱們那男房客是將軍的兄弟,要麼,就是將軍夫人的兄弟;要麼,咱們那女房客是將軍的妹妹,要麼,就是將軍夫人的妹妹。老實說,我更相信她是將軍的妹妹。」

  「你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彼得羅夫娜?不太像呀。要是這樣,他們也會很有錢啦。」

  「是這樣的,達尼雷奇,那女的要不是她娘的私生子,就是她爹的私生子。所以她的臉也是另一副樣子,他們確實長得不像。」

  「可能就是私生子,彼得羅夫娜。常有這種事兒的。」

  在彼得羅夫娜常去的小雜貨鋪中,她充當顯要人物足足有四天之久;這家小鋪整整三天不斷地從斜對面那家小鋪吸引來部分的顧客。在這些日子裡,彼得羅夫娜為了心智的啟蒙教育,滿足人們對知識的如饑似渴的熱望,竟然對自己的織補工作都不那麼上心了。

  所有這一切造成的結果是,過了一個星期,巴威爾·康斯坦丁內奇就去看望女兒和女婿了。

  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搜集了一些有關女兒和那個強盜的生活狀況的情報,她並非經常悉心地去搜集,只是順便、一般地搜集搜集,主要也是出於純科學的求知本能。她有一個很不起眼的于親家,住在瓦西利島上,乾親家受她之托,時不時地順路打聽打聽韋拉·巴夫洛夫娜的情況,那乾親家不斷地給她送情報來,有時一個月送一回,有時還多,見機而行吧。據說洛普霍夫夫婦生活和睦,從不吵架。只是有一點:常有年輕人來找,全是丈夫的朋友,也都挺本分。他們生活得不算富裕,但是顯然手頭兒有些錢。因為他們並沒去變賣東西,卻添置了衣物用品。女房客給自己做了兩件絲綢連衣裙。他們還買了兩個沙發、一隻放在沙發前的桌子、六把扶手椅子,全是偶然碰上的,一共才花了四十盧布,其實家具都不錯,得值一百來盧布。他們已和房東夫婦打了招呼,讓他們另招新房客,說:「再過一個月我們就要搬家了,搬進自己租的住宅裡去。謝謝你們的關照。」房東夫婦也對他們表示了謝意。

  這些傳聞使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感到欣慰。這女人相當粗暴、卑劣,她折磨過女兒,她為了一己的私利不惜殺掉她、害死她,在那個發財致富的計劃由於她的緣故成了泡影以後,還詛咒過她。這確實是如此。但是應不應該由此就推論出,她對女兒毫無母愛呢?決不應該。既然事已至此,女兒已經逃離了她的掌心,再不回頭了,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大勢已去,無法挽回了,而女兒畢竟是女兒啊。現在已沒有什麼事是有損于韋拉·巴夫洛夫娜而能使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有利可圖的了,所以做母親的衷心盼著女兒好了,她也不是盼得那麼盡心竭力,可這倒不要緊,至少她畢竟不再像密探似地監視女兒,死釘著不放了。她只是稍帶著對女兒採取一些監視的措施,因為您得同意,她不能不監視。但是她也捎帶著盼望女兒好,因為您得同意,女兒畢竟是女兒啊。為什麼還不和解呢?再說,從各方面來看那強盜女婿是個正派認真的人,有朝一日說不定用得上他呢。因此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漸漸地想跟女兒恢復聯繫了。要達到這一步,恐怕還需要一年半載的時間,無需著急,來日方長。但是關於將軍和將軍夫人的消息,一下子就把事情的進程縮短了一半。那個強盜確實是個機靈鬼。一個退了學的破學生,既無官位,又無錢財,居然跟一位年輕有為、有錢有勢的將軍交上了朋友,還讓自己的妻子同將軍夫人交朋友,這種人必定前程遠大;或許是韋拉先交上了將軍夫人,才叫丈夫去結交將軍的吧?反正一樣,那就是說韋拉的前程遠大。

  於是,一得到將軍夫婦造訪的情報,做父親的刻不容緩地被派去向女兒宣佈:母親已經原諒她了,叫她回趟家。韋拉·巴夫洛夫娜和丈夫隨著巴威爾·康斯坦丁內奇一同前往,坐了半個晚上。這次見面很不熱情,又不自然。大家談來談去,都是關於費佳,因為這個話題不那麼敏感。費佳已在中學就讀。他們勸瑪麗婭·阿列克謝夫娜送他進寄宿學校,德米特裡·謝爾格伊奇可以去學校看他,節假日時,韋拉·巴夫洛夫娜還可以把他接到她家過。他們硬挨到了喝晚茶的時候,便匆忙告別,他們夫婦說,今晚家裡有客人。

  半年來韋拉·巴夫洛夫娜一直呼吸著潔淨的空氣,她已經再也不習慣那種沉悶的氣氛,那裡面充溢著虛情假意的話語,每個詞都浸透著利己主義的考慮;再也聽不慣那種種的欺人之談和卑鄙的計謀了,她的地下室使她感到後怕。卑污、庸俗、各式各樣的犬儒主義——這一切如今在她眼裡變得無比的新奇,更加不堪回首了。

  「先前我是從哪兒來的力量能夠在如此齷齪窒息的環境中生活的呢?我怎麼能在這間地下室裡呼吸呢?而我不僅活下來了,甚至還很健康。這是奇跡般的、不可思議的。我怎麼能在這個地方長大,並還能懷著向善的愛心?真叫人無法理解,令人難以置信。」韋拉·巴夫洛夫娜在回家的路上想。她感到自己像是離開了窒息的環境後身心正逐漸放鬆。

  他們回家沒一會兒,所等待的客人就聚齊了,都是當時常來的客人: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和娜塔莉妮·安德列夫娜、基爾薩諾夫。他們的晚會跟往常一樣進行著。但是對韋拉·巴夫洛夫娜來說,這種充滿著純潔的思想、在純潔的人們中所過的新的生活似乎倍加可喜可賀!照例既有關於過去種種回憶的愉快的談話,又有放眼大千世界的嚴肅的談話:從當時的歷史事件(堪薩斯內戰引起了這個小團體的注意,那是今天的南北大戰的先聲,也是超出美國範圍之外的許多更偉大的事件的先聲。現在人人都談政治,可那時候對政治感興趣的只有為數不多的人,其中也包括洛普霍夫、基爾薩諾夫和他們的朋友們)談到當時的種種論爭:如有關利比希理論中的農業化學原理的論爭,以及這類團體中的任何一次談話都必得涉及到的有關歷史進步規律的論爭,還有關於區分現實的和不現實的願望的重要性的論爭,現實的願望尋求滿足,並且是會得到滿足的,而不現實的願望得不到,也無須得到滿足,對於它,就像對人在患熱病時出現的荒唐的欲望一樣,只有一個滿足的辦法,那就是治癒人的身體:不現實的願望是由於身體的病態致使現實的願望被扭曲而產生的;他們還談到這種徹底分清的重要性,那是由當時的人本主義哲學昭示出來的;他們也談到一切與這種問題相似和雖然不屬￿此種、但是屬同類關係的問題。兩位太太不時地聽聽這些樸素易懂的學術性爭論,並插進一些問題,不過多半時間——自然,她們多半時間並沒有在聽,當洛普霍夫和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對礦物肥料的重要價值讚不絕口的時候,她們甚至給這兩人潑冷水。可是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和洛普霍夫依然堅定執著地談論他們的學術。基爾薩諾夫並不怎麼幫他們的忙,他多半時間,甚至完全是隨著太太們,他跟她倆一起玩遊戲、唱歌、哈哈大笑,一直到深夜、他們筋疲力盡為止,這才最終把兩個堅定執著地熱衷於嚴肅談話的人給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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