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車爾尼雪夫斯基 > 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係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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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以為藝術的內容是美;但是這把藝術的範圍限制得太窄狹了。即算我們同意崇高與滑稽都是美的因素,許多藝術作品以內容而論也仍然不適於歸入美、崇高與滑稽這三個項目。在繪畫中也有不適於作這種分類的,例如:取材於家庭生活的畫可以沒有一個美的或滑稽的人物,描繪老人的畫中也可以沒有老得特別美麗的人物,諸如此類。在音樂方面,作這種慣常的分類更其困難;假定我們認為進行曲和激昂的歌曲等等是崇高,表現愛情和愉快的歌曲是美,而且能夠找到許多滑稽的歌,那還會剩下大量的歌曲,照它們的內容來說,列入這三類中的任何一類都有些勉強:憂愁的曲子是什麼類?莫非是崇高,因為它們表現悲愁?抑或是美,因為它們表現溫柔的幻想?但是在所有的藝術中,最反對把自己的內容歸入美及其各種因素的狹窄項目裡去的,是詩。詩的範圍是全部的生活和自然;詩人觀照森羅萬象,他的觀點是如同思想家對這些森羅萬象的概念一樣多方面的;思想家在現實中除了美、崇高、滑稽之外,還發現了許多東西。不是每種悲愁都能達到悲劇的境地,不是每種歡樂都是優美或滑稽的。舊的類別的框子已經容納不了詩歌作品,單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詩的內容不能被上列三個因素包括盡淨。詩劇不只描寫悲慘或滑稽的東西,證據就是除了喜劇和悲劇以外還有正劇。代替著那多半是崇高的史詩,出現了長篇小說及其無數的類別。對於現在的大部分抒情劇,在舊的分類中找不到可以標示的它們的內容特性的名稱;一百個項目都還不夠,三個項目之不能包括一切,就更是無可懷疑的了。(我們說的是內容的性質,不是形式,形式任何時候都應當是美的。) 解決這個複雜問題的最簡單的辦法是說明:藝術的範圍並不限於美和所謂美的因素,而是包括現實(自然和生活)中一切能使人——不是作為科學家,而只是作為一個人——發生興趣的事物;生活中普遍引人興趣的事物就是藝術的內容。美、悲劇、『喜劇,——這些只是決定生活裡的興趣的無數因素中的三個最確定的因素罷了,要一一列舉那些因素,就等於一一列舉能夠激動人心的一切情感、一切願望。更詳盡地來證明我們關於藝術內容的概念的正確,似乎已不必要;因為,雖則美學通常對藝術內容下一個更狹窄的定義,但我們所採取的觀點,事實上,就是說,在藝術家和詩人心裡,是佔有支配地位的,它經常表現在文學和生活中。假如認為有必要規定美是主要的,或是更恰當地說,是唯一重要的藝術內容,那真正的原因就在於:沒有把作為藝術對象的美和那確實構成一切藝術作品的必要屬性的美的形式明確區別開來。但是這個形式的美或觀念與形象、內容與形式一致,並不是把藝術從人類活動的其他部門區別出來的一種特性。人的活動總有一個目的,這目的就構成了活動的本質;我們的活動和我們要由這活動達到的目的相適合的程度,就是估量這活動的價值的標準;一切人類的產物都是按照成就的大小去估價的。這是一個適用於手藝、工業、科學工作等等的普遍法則、它也適用於藝術作品;藝術家(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都是一樣)極力為我們再現生活的某一方面;他的作品的價值要看他如何完成他的工作而定,這是不言而喻的。「藝術作品之力求觀念與形象的協調」,恰如皮鞋業、首飾業、書法、工程技術、道德的決心的產物一樣。「做每一件事都應當做好」就是「觀念與形象的協調」這句話的意思的所在。因此,一、美,作為觀念形象的一致,在美學的意義上決不是藝術所特有的特性;二、「觀念與形象的一致」只是規定了藝術的形式的一面,和藝術的內容無關;它說的是應當怎樣表現,而不是表現什麼。但是我們已經注意到在這句話中重要的是「形象」這個字眼,它告訴我們藝術不是用抽象的概念而是用活生生的個別的事實去表現思想;當我們說「藝術是自然和生活的再現」的時候,我們正是說的同樣的事,因為在自然和生活中沒有任何抽象地存在的東西;那裡的一切都是具體的;再現應當盡可能保存被再現的事物的本質;因此藝術的創造應當盡可能減少抽象的東西,盡可能在生動的圖畫和個別的形象中具體地表現一切。(藝術能否完全做到這點,全然是另一問題。繪畫、雕塑和音樂都做到了;詩不能夠也應該老是過分關心造型的細節:詩歌作品只要在總的方面、整個說來是造型的就足夠了;在細節的的造型性方面過於刻意求工可以妨害整體的統一,因為這樣做會把整體的各部分描繪得過於突出,更重要的是,這會把藝術家的注意力從他的工作的主要方面吸引開去。)作為觀念與形象的一致的形式的美是人類一切活動的共同屬性,並不是藝術(在美學意味上)所獨有的,這種美和作為藝術的對象、作為現實世界中我們所喜愛的事物的美的觀念完全是兩回事。把藝術作品的必要屬性的形式的美和藝術的許多對象之一的美混淆起來,是藝術中的不幸的弊端的原因之一。「藝術的對象是美,」無論如何是美,藝術沒有其他的內容。但是世界上什麼最美呢?在人生中是美人和愛情;在自然中可就很難說定,在那裡有如此之多的美。因此,不管適當不適當,詩歌作品總是充滿著自然的描寫:我們的作品中這種描寫愈多,美就愈多。但是美人和愛情更美,所以(大都是完全不適當地)戀愛在戲劇、中篇和長篇小說等等中居於首要地位。不適宜的自然美的描寫對藝術作品還無大礙,省略掉就是了,因為它們本來就是被黏在外表上的;但是對於戀愛情節可怎麼辦呢?不能忽略它,因為一切都用解不開的結系在這個基礎上面,沒有它,一切都會失去關聯和意義。且不去說,痛苦或勝利的一對愛人使得許多作品千篇一律;也不去說這些戀愛事件和美人的描寫占去了該用在重要細節上面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老是描寫戀愛的習慣,使得詩人忘記了生活還有更使一般人發生興趣的其他的方面;一切的詩和它所描寫的生活都帶著一種感傷的、玫瑰色的調子;許多藝術作品不去嚴肅地描繪人生,卻表現著一種過分年青(避免用更恰當的形容詞)的人生觀,而詩人通常都是年青的、非常年青的人,他的故事只是在那些有著同樣心清或年齡的人看來才有興趣。於是,對於那些過了幸福的青春時代的人,藝術就失去它的價值了;他們覺得藝術是一種使成人膩煩,對青年也並非全無害處的消遣品。我們絲毫沒有意思要禁止詩人寫戀愛;不過美學應當要求詩人只在需要寫戀愛的時候才寫它:當問題實際上完全與戀愛無關,而在生活的其他方面的時侯,為什麼把戀愛擺在首要地位?比方說,在一部本來應該描寫某一時代某一民族的生活或該民族的某些階級的生活的長篇小說中,戀愛為什麼要居於首要地位?歷史、心理學和人種學著作也說到戀愛,但只是在適當的地方說它,正如說所有旁的事情一樣。瓦爾特·司各脫的歷史小說都建築在戀愛事件上,——為什麼?難道戀愛是社會的主要事業,是他所描寫的那一時代的各種事件的主要動力嗎?「但是瓦爾特·司各脫的小說已經陳舊了;」可是狄更斯的小說和喬治·桑的農村生活小說也一樣適當或不適當地充滿了戀愛,那裡面所寫的事情是完全與戀愛無關的。「寫作所需要寫的」這條規則仍然難得為詩人所遵守。不管適當不適當都寫戀愛,就是「藝術的內容是美」這個觀念所造成的對藝術的第一個危害;和它緊緊聯繫著的第二個危害是矯揉造作。現在人們都嘲笑拉辛和苔蘇裡爾夫人;但是現代藝術在行為動機的單純自然和對話的自然上,恐怕並不比他們進步多少;把人物分成英雄和惡漢這種分類法,至今還適用於悲壯的藝術作品:這些人物說起話來多麼有條有理、多麼流利而雄辯啊!現代小說中的獨白和對話僅僅比古典主義悲劇的獨白稍微遜色一點:「在藝術作品中,一切都應當表現為美」;[美的條件之一,就是隊情節的聯繫中發展出一切細節];——因此,作家給我們描寫了在現實生活中幾乎從來沒有人作過的、[小說或戲劇中人物的]那深謀遠慮的行動計劃;假使所寫的人物有了什麼本能的、輕率的行動,作者便認為必須用這人物的性格本質來加以辯解,而批評家對於這種」沒有動機的行動」也表示不滿,仿佛激發行動的總是個性,而不是環境和人心的一般的性質。「美要求性格的完美,」——於是,代替活生生的、各種具有典型性的人,藝術給與了我們不動的塑像。「藝術作品中的美要求對話的完美,「——於是,代替活生生的語言,人物的談話是矯揉造作的,談話者不管願意不願意都要在談話中表現出他們的性格來。這一切的結果是詩歌作品的單調:人物是上個類型,事件照一定的藥方發展,從最初幾頁,人就可以看出往後會發生什麼,並且不但是會發生什麼,甚至連怎樣發生都可以看出來。但是,讓我們回到藝術的主要作用的問題上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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