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車爾尼雪夫斯基 > 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係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這種意見的第一個根源,是非常重視困難的事情和稀有的事物的人之常情。沒有人重視一個法國人說法語或是一個德國人說德語時的純正的發音,——「這在他毫不費力,一點也不稀奇;」但是如果一個法國人說德語,或是一個德國人說法語說得相當好,這就成為我們讚賞的對象,使這個人有權利多少受到我們的尊敬了。為什麼?第一,因為這是稀有的事,第二,因為這是多年努力的結果。其實,幾乎每一個[受過相當的文學和世俗教育的]法國人說法語都說得很好,——但在這種情形下,我們的要求多麼苛刻!——只要他說話時帶有一點點幾乎覺察不出來的鄉音,有一句不太優美的話,我們就要說:「這位先進的國語說得很壞。」一個俄國人說法語,每一個聲音都暴露了他和完全純正的法語發音是無緣的,在字句的選擇、詞句的構造以及話語的整個結構上,時時刻刻都顯出他是一個外國人,但是這一切缺點我們都願諒他,甚至不加注意,並且宣稱他說法語說得無比地出色,到最後,我們簡直要宣稱「這個俄國人說法語比法國人還說得好」,實際上我們一點也沒有把他跟真正的法國人去比較的意思,只是拿他跟其他也在努力學說法國話的俄國人相比罷了,他確實比其他的俄國人說得好,但比起法國人來卻差得很遠,——這是每一個明白事理的人都懂得的事;但是,許多人都被這種誇張的說法迷惑了。在關於自然的產物和藝術的產物的美學判斷中,也是同樣的情形:一個自然的產物有些微實在的或假想的缺陷,美學就要議論這個缺陷,為它所困感,竟至自忘了自然的一切優點和美:其實這有什麼值得重視的呢,它們的產生又沒有費一點力!在一件藝術作品中,這同樣的缺陷也許要嚴重一百倍,而且還被許多其他的缺陷圍繞著,但是我們並不注意這一切,即使注意到,也會原諒它,而且聲言:「太陽上也有黑點呀!」其實,在確定藝術作品的相對的價值時,只能拿這些作品相互比較,其中有的比所有別的都好,在讚賞它們的美(只是相對的)時,我們叫道:「它們比自然和生活本身還美!現實的美在藝術的美面前黯然無色了!」但是這種讚賞是偏頗的;它越出了公平的範圍:我們重視困難,那是對的;但是我們也不應忘記那並不以遭遇的困難的程度為轉移的本質的,內在的價值,如果我們重視事情的困難甚於重視它的價值,我們是絕對不公正的。自然和生活產生美,但並不講求美,這種美的產生確實是沒有費力的,因此它在我們的眼中沒有價值,沒有獲得我們的同表和寬容的權利;既然現實中有這樣多的美,為什麼要寬容呢?「現實中不完全美的一切——是壞的;藝術中勉強可以的一切——是最好的。」我們是依據這樣一條法則來判斷的。為了證明人們是多麼重視事情的困難,而那種無需我們任何努力自然而來的東西,在人們眼中是如何大大地受到貶損,我們想舉出照片為例:有許多照片不但照得逼真,而且完全傳達了面部的表情,但是我們重視它們嗎?聽到人家為照片辯護;我們甚至會覺得奇怪,另外一個例證:書法曾經是怎樣地受重視!可是,就是一本印刷得平平常常的書,也要比任何抄本美麗得多,但是有誰歎賞排印人的手藝,而且誰不是欣賞一個漂亮的抄本遠甚於欣賞一本印得很好的、比抄本漂亮得多的書呢?容易得到的東西很少使我們感到興趣,縱令它的內在價值遠遠超過辛苦得來的東西。自然,就是從這個觀點看,我們也僅僅在主觀上是正確的:「現實產生美的時候毫不費力,」——這話的意思只是說,在這種情形下人類意志方面沒有出力;可是,事實上,現實中的一切,不論是美的還是不美的,偉大的還是渺小的,都是高度緊張、不知疲倦的努力的結果。但是,作那些努力和鬥爭的並不是我們,那與我們的意識無關,幹我們什麼事?我們一點也不想知道它們;我們只尊重人類的力量,只尊重人。這就是我們對藝術作品的偏愛的第二個根源:藝術作品是人的產物;因此我們[大家]才以它們為驕傲,把它們看做接近我們[自己]的東西;它們是人的智慧和能力的明證,因此對於我們是寶貴的。除了法國人,所有的民族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高乃依或拉辛比起莎士比亞來望塵莫及,只有法國人到現在還是拿他們相比——要認識「自己的東西並沒有達到完美的境地,是困難的;一定有許多俄國人會斷言普希金是一個世界的詩人,甚至有人認為普希金高於拜倫,人總是這樣看重自己的東西的。正如一個民族誇大自己的詩人的價值一樣,人類全體也誇張一般的詩的價值。

  我們所列舉的偏袒藝術的理由是值得尊重的,因為那是自然的理由:人怎能不尊重人類的勞動,不愛人,不珍視那足以證明人的智慧和能力的產物呢?但是我們偏愛藝術的第三個理由恐怕就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尊重了,這就是:藝術能迎合我們的愛矯飾的趣味。我們深深知道路易十四時代的風尚、習慣和整個思想方式是如何虛矯;我們已更接近自然,我們比十七世紀的社會更理解和重視自然;可是我們還是距離自然很遠;我們的習慣、風尚、整個生活方式以及由此而來的整個思想方式,都還很虛矯。要看到自己時代的缺點是很難的,特別是在這些缺點已不象從前那樣厲害的時候,我們不去注意在我們身上還有多少高雅的矯飾,只注意十九世紀在這一點上比十七世紀好,對於自然有了更多的理解,我們忘記了病勢減輕還不能算是完全痊癒。我們的矯飾在一切事物上都可以看出來,從那人人嘲笑、可又人人都照舊穿著的衣服起,一直到加了各種作料、完全改變了原來的滋味的我們的食品為止,從我們的口語的洗煉,到我們的文學語言的精巧為止;這種文學語言仍然照高乃依和拉辛在小說戲劇中的風格、約翰·密勒在歷史著作中的風格,用對照、機智、Iocitopici的申述,用關於陳腐主題的深奧議論和關於人類心靈的深奧評語,來裝飾自己。藝術作品迎合著我們由於對矯飾的愛好而產生的一切細徽的要求。我們不講直到現在我們是愛去「洗滌」自然,正如十七世紀的人愛去裝飾自然一樣,——這個問題會把我們引入冗長的講座:什麼是「不潔的」,以及它在什麼程度內可以為藝術作品所容納.但是直到現在,細節的精緻的修飾仍然在藝術作品中流行,其目的並不是要使細節和整個的精神調和,而只是使每個細節本身更有趣或更美麗;這差不多總是有損於作品的總的印象,有損於它的真實和自然的;瑣細地在個別宇眼、個別詞句和整個插曲上追求效果,給人物和事件著上不是十分自然的但是強烈的顏色,這也很流行。藝術作品比我們在生活和自然中看到事物更煩瑣,同時卻更有聲有色,——因此,流行著這樣的意見,說藝術作品比現實的自然或生活更美(在自然或生活中,矯飾是那樣少,而又不努力去引人興趣),這又何足怪呢?

  --------
  locitopiei;老生常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