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車爾尼雪夫斯基 > 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係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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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人所描寫的事件中,在情節及其伏線和結局等等中,有著更多得多的「獨出心裁」或「虛構」的東西——我們決定用這兩個名詞來代替那個過於誇耀的常用名詞「創造」,——雖則顯而易見: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等的情節,往往是詩人從真實的事件或逸事和各種故事等等中借來的(例如:普希金的散文故事都是這樣:《上尉的女兒》是根據一個逸事,《杜布羅夫斯基》、《黑桃皇后》、《射擊》等,也是這樣)。但是情節的輪廓本身還不足以給與一個長篇或中篇小說高度的詩的價值,還要善於利用情節;因此,我們要拋開情節的「獨立性」,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個問題上來:從詩人充分發展了的情節上看,詩歌作品是否比實際事件更富於「詩意」。為了[有助於]得出後結論,我們要提出幾個問題,雖然這些問題的大部分是不解自明的:一、現實中有富於詩意的事件嗎?現實中有戲劇、小說、喜劇、悲劇、鬧劇嗎?——每分鐘都有。二、這些事件在發展和結局上,真正是詩意嗎?在現實中,它們是不是具有藝術的完美和完全?——這要看情形而定,不過具有這種完美和完全的時候更多。有許多事件,就是從嚴格的詩的觀點來看也找不出在藝術方面的任何缺陷。這一點可以見之於第一次讀一本寫得很好的歷史書或與一個閱歷豐富的人共一夕話;最後,又可以見之於隨便哪一期的英、法法庭公報。三、在這些完美的詩意的事件中,有不需任何改變,就可以在「戲劇」、「悲劇」、「小說」等等名目之下加以重述的事件嗎?——很多,固然,有許多真實事件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由於非常稀有的特殊情勢或各種情況的巧合而發生的,因此,以它們的本來面目而論,恍若是一篇神話或不合情理的虛構的作品(由此可見:現實生活對於一篇戲劇來說,常常是戲劇性太多,對於一篇詩歌來說,又常常是詩意太濃);但是也有許多事件,儘管是那麼巧妙,卻沒有什麼怪誕和不可置信的地方。各種事故的結合、詩歌中所謂的情節的整個進程和結局,都是簡單而自然的。四、真實事件有沒有詩歌作品所必不可少的「一般的」一面呢?——自然,每一個值得有思想的人注意的事件都有這樣一面;而且這樣的事件是很多的。 因此我們不能不說:現實中有許多的事件,人只須去認識、理解它們而且善於加以敘述就行,它們在歷史家、回憶錄作家或追事搜集家的純粹散文的敘述中不同於真正的「詩歌作品」的,只有下面幾點:它們比較簡潔,場景,描寫以及諸如此類的細微末節的發展較少。而這就是詩歌作品和真實事件的精確的散文敘述的主要區別。細節的較豐富,或者像在那些壞作品中所稱呼的「修辭的鋪張」,這實際上就是詩歌勝過真實敘述的地方。我們也和任何人一樣很想嘲笑修辭學;但是,我們承認人類心靈的一切需要都是合法的,並且知道它是怎樣地普遍,我們要承認這種詩的鋪張的重要性,因為我們隨時隨地都看到詩歌中有一種喜歡鋪張的傾向:在生活中,這些細節也總是存在,雖然它們對於故事的實質並不重要,對於故事的實際發展卻是必要的;因此,在詩中也應該有它們的地位。唯一的區別是,在現實中,細節決不是事件的[無謂的]鋪張,而在詩歌作品中,細節實際上卻常常帶有修辭的味道,像是故事的機械的鋪張。莎士比亞之被讚美,不正是因為他在他那些最重要、最出色的場景中捨棄了這一切褥說繁詞嗎?但就在莎士比亞、歌德和席勒的作品中,也仍然有多少這樣的詞句啊!也許是因為對本國的東西有些偏愛的原故吧,在我們看來,俄國詩歌倒包含著一種討厭機械地鋪張細節以拉長故事的萌芽。普希金、萊蒙托夫和果戈理的中短篇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敘述簡潔明快。這樣,總括起來可以說,在情節、典型性和性格化的完美上,詩歌作品遠不如現實;只有在兩方面,詩歌作品可以勝過現實:一是能夠[用一些精彩的細節來修飾事件,其次是能使人物性格和他們所參與的事件協調。] 我們已經說過,繪畫比現實更常常能給一群人物提供一個適合於場景的主要性質的環境;同樣,詩歌中所描寫的事件的推動者和參與者,其主要性格總是完全適合於事件的精神的,在現實中卻不一定如此。在現實中,性格渺小的人物往往是悲劇、戲劇等等事件的推動者;一個微不足道的浪子,本質上甚至完全不算是壞人,可以引起許多可怕的事件;一個決不能叫做壞蛋的人,可以毀壞許多人的幸福,他所引起的不幸事件,可能比埃古或靡非斯特所引起的更多得多。相反地,在詩歌作品中,壞事[通常]總是壞人所作,好事總是好人所為。在生活中,人常常不知道誰該責備,誰應讚美,在詩中,榮譽和恥辱總是分得很清楚的,可是,這到底是長處呢還是缺點?——有時是長處,有時是缺點,但多半是缺點。這樣一種習慣做法的結果是不是把好壞兩方面都理想化了,或者更簡單地說,是不是把它們誇張了,這問題暫且不去說它,因為我們還沒有討論藝術的作用,斷定這種理想化是缺點或是好處,還嫌過早;我們只想說,在詩歌中,經常使人物性格適應事件性質的結果,形成了千篇一律,人物,甚至於事件本身都變得單調了;因為由於人物性格的多樣,本質上相同的事件會獲得一種色度上的差異,正如在永遠多樣化、永遠新鮮的生活中所常見的情形一樣,可是,在詩歌作品中,人卻常常碰到重複。譏笑那種與事物本質無關或對於達到主要目的並非必要的文飾,現在已成為習慣了;可是直到現在,一個成功的辭句,一個出色的譬喻,為了給與作品以外表的光彩而想出來的無數的文飾,還是對於詩歌作品博得好評有非常大的影響。至於說到文飾、外表的華麗、錯綜等等,我們總是承認虛構的故事有可能超過現實。但是人只消指出小說或戲劇的這種虛假的價值,就會使這些作品在有鑒賞力的人的眼睛裡大為減色,而且使它們從「藝術」的領域貶入到「矯飾」的領域。 我們的分析已經證明,藝術作品僅只在二三細微末節上可能勝過現實,而在主要之點上,它是遠遠地低於現實的。唯一可以責難我們的,是我們的分析還僅僅局限於一般的觀點,沒有深入細節和旁徵博引。當我們想到認為藝術作品的美高於現實事物、事件、人物的美的這種意見是如何根深蒂固的時候,那我們的分析的簡略誠然是一個缺點,但是,倘若你看一看這種意見是如何站不住腳,想一想持這種意見的人是如何處處自相矛盾,那末,在我們說完認為藝術勝過現實的意見之後,只要添上一句:「這是不正確的,」似乎就足以使大家明白,現實生活的美是超過「創造」的想像之產物的美了。但如果是這樣,那末,對於藝術作品的價值的誇張的意見,它的根據,或者毋寧說它的主觀的理由,究竟是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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