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車爾尼雪夫斯基 > 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係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關於偉大的詩人們所描寫的人物和性格的「完美」、「個性」和「生動明確」,人們已紀談論得很多。同時,人們又告訴我們,「這些都不是個別的人物,而是一般的典型,」根據這句話就無需證明:詩歌作品中描畫得最好的最明確的人物,仍然只是一個一般的、輪廓不明確的略圖,不過由讀者的想像(實際上是回憶)給與它以生動的,明確的個性而已。詩歌作品中的形象對於真實的、活的形象的關係,一如文字對於它所表示的現實對象的關係,——(無非)是對現實的一種蒼白、一般的、不明確的暗示罷了。許多人認為詩的形象的這種「一般性」就是它優越于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碰見的人物的地方。這種意見的根據是事物的一般意義和它的生動個性之間的假想的矛盾,是這樣一種假定:以為在現實中,「一般的東西一經個性化,就失掉了它的一般性,」而「只有憑著藝術的力量才又重新升到一般,因為藝術剝奪了個人的個性」。我們不想進入一般和特殊之間的因果關係究竟如何這種形而上學的講座(而且那必然會得到這樣的結論:對於人來說,一般不過是個別的一種蒼白、僵死的抽出物,因此它們之間的關係就是文字和現實的關係),我們只要說:實際上,個別的細節毫不減損事物的一般意義,相反,卻使它的一般意義更活躍和擴大,無論如何,詩(由於力圖給與它的形象以活生生的個性,從而也就承認了個別事物的高度優越性);可是詩決不能達到個性,而只能做到稍稍接近它,而詩的形象的價值就取決於這種接近的程度如何。這樣看來,詩是企圖但又決不能達到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典型人物身上常常見到的東西的,因此,詩的形象和現實中的相應的形象比較起來,顯然是無力的,不完全、不明確的。「但是,人能夠在現實中找到真正的典型人物嗎?」——問題這樣提法是不需要回答的,正像人是不是真正能夠在生活在中找到好人和壞人、敗家子、守財奴等,和冰真是冷的嗎、麵包真是滋養的嗎等等問題一樣。對於有些人,一切都得加以說明和證實。但是這樣的人不能用一般著作中一般的論證來說服;對於他們,一切都得分別加以證明,只有從他們的熟人當中,從那些不管圈子怎樣狹小、總會找到幾個真正的典型性格的人當中舉出來的特殊例證,才能說服他們,指出歷史上的真正的典型人物,也不見得有用,有些人會說:「歷史人物是被傳說、被同時代人的讚賞、歷史家的天才或他們本身的特殊地位美化了的。」

  認為典型性格在詩中被描寫得比現實生活中所出現的更完全,更好的那種意見的來源,我們留到以後再研究,現在,讓我們把注意力轉移到詩中的性格所由「創造」的過程上來,因為這通常是被當作這些形象具有比活的人物更大的典型性的保證的。人們通常說:「詩人觀察了許多活生生的個人;他們中間沒有一個可以作為完全的典型,但是他注意到他們中間每一個人身上都有某些一般的、典型的東西;把一切個別的東酉拋棄,把分散在各式各樣的人身上的特徵結合成為一個藝術整體,這樣一來,就創造出了一個可以稱為現實性格的精華的人物。」假定這一切是完全正確的,而且總是如此的吧,但是事物的精華通常並不像事物的本身:茶素不是茶,酒精不是酒,那些「杜撰家」確實就是照上面所說的法則來寫作的,他們給我們寫出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以缺德的怪物和石頭般的英雄姿態出現的、英勇與邪惡的精華。所有,或是幾乎所有的青年人都戀愛,那是他們的一般的特性,在一切其他的事情上面,他們是各不相同的,於是在所有的詩歌作品裡,我們就讀到少男少女總是一心想著和專門談論著戀愛,在愛情的發展中,他們除了因為戀愛而遭受痛苦或享受幸福以外,再沒有別的事可做了;所有的年紀較大的人都喜歡發議論,此外他們之中就沒有共通的東西;所有的祖母都愛她們的孫兒,諸如此類,於是一切中篇和長篇小說裡就充滿了只發議論的老人,只寵愛孫兒的祖母等等。可是人們多半不完全遵照這個藥方:詩人「創造」性格時,在他的想像面前通常總是浮現出一個真實人物的形象,他有時是有意識地、有時是無意識地在他的典型人物身上「再現」這個人。為證明這點,我們可以指出無數的作品,其中的主要人物都多少是作者自己的真實畫像(例如浮士德、堂·卡羅斯和波查侯爵、拜倫的男主人公、喬治 ·桑的男女主人公、連斯基、奧涅金、皮巧林;我們也應當提起對小說家的常有的責難,說他們「在小說中展示了他們的熟人的肖像」,這種責難常常被人用嘲笑和憤慨的態度加以否認,其實他們多半只是說得誇張和偏頗罷了,並不是根本不正確的。一方面是禮貌,另一方面是一種喜愛獨立、喜愛「創造而不臨摹」的人之常情,使詩人改變他從生活中所碰見的人物身上描摹下來的性格,把它們寫得比實在的多少不同一些;而且,根據真人描摹出來的人物,通常在小說中不能不在那和實際上圍繞著他的環境全然不同的環境之中活動,因此外在的相似就消失了。可是所有這些改變,都無礙於人物本質上依然是一個摹擬的而不是創造的肖象,不是原來之物。對於這一點你也許要說:固然真人常常是詩中人物的藍本,但是詩人「把他提高到了一般的意義」,——這提高通常是多餘的,因為那原來之物在個性上已具有一般的意義;人只須能夠理解真人的性格的本質,能用敏銳的眼光去看他就行了,而這正是詩的天才的特徵之一;此外,還必須理解或體會這個人物在被詩人安放的環境中將會如何行動和說話,這是詩的天才的又一面;第三,必須善於按照詩人自己的理解去描寫和表現人物,這也許是詩的天才的最大特徵。去理解,能夠憑著本能去揣度或體會,並且把所理解的東西表達出來,——這就是詩人在描寫大多數人物的時候所碰到的課題。至於什麼叫「提高到理想的意義」、「把平凡無聊的生活加以美化」等問題.且留待後面討論。可是我們毫不懷疑詩歌作品中有許多人物不能稱為肖像,而是詩人所「創造」的這個事實。但這決不是由於現實中沒有相應的模特兒,而完全是由於另外的原因,最常見的是由於缺乏記憶力或不夠熟悉:如果生動的細節從詩人的記憶中消逝了,只留下人物的一般的。抽象的慨念,或者詩人關於那典型人物知道得太少,使典型人物[在他的筆下]不能被寫成一個活生生的人物,那他就只好填上大概的輪廓,繪出一幅略圖來。但是這種虛構的人物差不多從來不會像活生生的人一樣在我們面前顯現出來。總之,[關於詩人的生平和他所接近的人們],我們知道得愈多,就愈能在他的作品中看出活人的肖象。在詩人所描寫的人物中,不論現在或過去,「創造」的東西總是比人們通常所推測的少得多,而從現實中描摹下來的東西,卻總是比人們通常所推測的多得多,這一點是很難抗辯的。從詩人和他的人物的關係上來說,詩人差不多始終只是一個歷史家或回憶錄作家,這也是我們常常會得到的一個信念。自然,我們的意思並不是說,靡非斯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確確實實是歌德從梅爾克那裡聽來的。不只是一個天才詩人,就是一個最笨的說書者,也能夠增添同類的辭句,補充開場白和轉折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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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堂·卡羅斯和波查候爵:席勒《堂·卡羅斯》一劇中的人物。
  ②連斯基:和奧涅金都是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人物。
  ③皮巧林;萊蒙托夫的小說《當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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