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車爾尼雪夫斯基 > 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係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現在我們要談談音樂和詩,即[正如流行的美學理論(它在這裡以適度的形式誇張了一個正確的思想)所說的,]使繪畫和雕塑相形見拙的最高、最完美的藝術。

  但是我們首先得注意一下這個問題,即器樂與聲樂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和在什麼情形之下,聲樂才能稱為藝術的問題。

  藝術是人藉以實現他對美的渴望的一種活動,——這就是藝術的通常的定義;我們並不同意這個定義;但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把我們的評論完全展開,我們就還沒有權利廢除這個定義,而往後用我們認為更正確的定義來代替這裡所用的定義時,我們也還是不會改變我們關於下列問題的結論,即:歌唱是否在任何時候都是一種藝術?在什麼情況下它才是藝術?誘導人去歌唱的第一個要求是什麼?那裡面多少含有對美的渴望嗎?在我們看來,這個要求是與對美的欲望完全不同的。一個人在平靜的時候是可以沉默寡言的。一個人在悲歡情感的影響之下卻變成健談的了;不但如此。他簡直非流暴他的情感不可——「情感要求表現」。這些情感怎樣向外在世界表現呢?各色各樣地,看情感的性質如何而定。驟然的和震驚的感覺是用叫喊或驚歎來表現的;不快的感覺到了肉體痛苦程度,是用各種怪臉和動作來表現的,強烈的不滿的情感,也是用不安靜的、猛烈的動作來表現的;最後,悲歡的情感,有人對談時,用語言,無人對談或本人不願談話時,用歌唱。這種見解在任何關於民歌的論文中都可以見到。奇怪的是,人們竟沒有注意下面這個事實:歌唱實際上是一種悲歡的表現,決不是由於我們對美的渴望而產生的。難道一個人處在情感的強大影響之下,還會想到講求美妙、優美,還會去注意形式嗎?情感和形式是互相矛盾的東西。單從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知道,歌唱是情感的產物,藝術卻注意形式,所以它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歌唱像說話一樣,原本是實際生活的產物,而不是藝術的產物;但是,像任何其他的「技能」一樣,歌唱為了達到高度的完美,要求熟練、訓練和練習,又和所有的器官一樣,歌唱的器官——嗓子——要求改進、鍛煉,使之成為意志的順從的工具,於是,在這一點上說,自然的歌唱就變成「藝術」了,但也只是在這個意義上,如同寫字、繪圖、計算、耕地以及一切實際活動都被稱為「藝術」的這個意義上,而完全不是美學上所說的「藝術」。

  但是和自然的歌唱相對照,還有人工的歌唱,它極力模仿自然的歌唱。情感常常使每一件在它影響之下產生的事物具有特別的、濃厚的趣味;它甚至使事物具有特別的魅力、特殊的美。一副喜笑顏開或愁眉深鎖的面孔,比一副冷酷無情的面孔美得多。自然的歌唱,作為一種情感的表現,雖是自然的產物而不是講究美的藝術的產物,卻反而具有高度的美;有目的地去歌唱、去模仿自然的歌唱的欲望就是由此而來的。這種人工的歌唱與自然的歌唱到底有什麼關係呢?人工的歌唱是更多地苦心經營過、估量過,用人的天才所能盡到的一切力量潤飾過的:意大利歌劇的抒情曲與民歌的樸素、貧弱、單調和旋律有多麼大的差別!——但是,縱然一個出色的抒情曲和聲很講究,曲調展開很優美,潤色又很富麗,縱然表演者的聲音柔和而又不可比擬地豐富,都不能補償真摯情感的欠缺,這種情感浸透於民歌的簡單曲調中,浸透於歌唱者的樸素無華、未加訓練的聲音中,他唱,並非想要炫耀才華,表現他的聲音和技巧,而只是由於他需要流露他的情感。自然的歌唱和人工的歌唱的區別,正如同扮演快樂或悲傷角色的演員和實際上快樂或悲傷的人的區別,即是原本和抄本、真實和模仿的區別。我們別趕快補充說:作曲者也許真的充滿了他的作品所要表現的情感,因而他能夠寫出一些不單在外在的美上,而且在內在的價值上也遠超過民歌的東西;在這種情形下,他的曲子就是一件藝術作品或「圓熟」的作品,但也只是就它的技術方面而言,只是在下面這種意義上而言:凡是人們經過深思熟慮、專心致意、「力求其好」所創造出來的作品,都可以叫做藝術品;但在本質上,作曲者在自發的情感的強大影響之下所寫的作品,一般地只能算是自然(生活)的產物,不能算是藝術的產物。同樣,一個熟練的富於感情的歌唱者能夠鑽進他所擔任角色裡面去,內心充滿歌中所要表現的感情,在這情形下,他登臺當眾歌唱,唱得比另外一個不登臺當眾、僅僅由於表現豐富的情感而歌唱的人更好;但是在這種情形下,那歌唱者就不再是一個演員,他的歌唱變成了自然本身的歌唱,而不是藝術作品。我們沒有意思要把這種情感的陶醉和靈感混為一談。靈感是對創造的想像特別有利的一種境界;它和情感的陶醉中間唯一共同之點是:在賦有詩才並且特別富於感情的人,當引起靈感的對象使人情感激動的時候,靈感可以變為情感的陶醉。靈感和情感之間的區別,正如想像和現實,幼想和印象之間的區別一樣。

  器樂本來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作為歌唱的伴奏。不錯,到後來,當歌唱主要地成為社會上流階級的藝術,而聽眾對於歌唱的技術又要求更苛的時候,因為缺乏令人滿意的聲樂,器樂便代替聲樂而獨立起來;這也是真的:因為樂器的完備,樂器演奏技術的特別發達,以及人們對幹演奏(不管內容如何)的普遍的偏愛,器樂具有充分的權利來要求它的獨立性。雖然如此,器樂和聲樂的真正關係,仍然保留在作為音樂藝術之最完善的形式的歌劇裡面和一些其他公開演奏的音樂部門裡面。人不能不注意到,不管我們的趣味多麼虛矯,也不管我們對困難而靈巧的優秀技術的高雅的嗜好,每個人還是愛好聲樂甚於愛好器樂:歌唱一開始,我們便不再注意樂隊。提琴比一切樂器更為人所愛,就是因為它「比一切樂器更接近人的聲音」,對於演奏者最高的讚美就是說:「在他的樂器的聲音裡聽得到人類的聲音。」可見器樂是聲樂的一種模仿,是聲樂的附屬品和代替物;[而]作為藝術的歌唱又只是自然歌唱的模仿和代替物。因此,我們有權利說,在音樂中,藝術只是生活現象的可憐的再現,生活現象是與我們對藝術的渴望無關的。

  現在我們來談談詩,這一切藝術中最崇高、最完美的藝術吧。詩的問題包括著藝術的全部理論。以內容而論,詩遠勝於其他的藝術;一切其他的藝術所能告訴我們的,還不及詩所告訴我們的百分之一。但是,當我們把注意轉移到詩和其他藝術在人身上所產生的主觀印象的力量和生動性的時候,這種關係就完全變了。一切其他藝術,像活的現實一樣,直接作用於我們的感覺,詩則作用於想像。有些人的想像比別人更為敏銳和活躍,但是一般地應當說,在健康的人,想像的形象比起感覺的印象來是暗淡無力的,因此應該說,在主觀印象的力量和明晰上,詩不僅遠遜于現實,而且也遠遜於其他的藝術。但是讓我們來研究一下詩歌作品的內容和形式的客觀的完美的程度如何,看它在這方面能不能和自然相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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