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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弓浦市

  女兒多技進來傳話,說有一位30年前在九州弓浦市見過面的女客來訪。香住莊介示意先讓進客廳裡來。

  小說家香住的家裡,每天都有不速之客來訪,這時客廳已坐著三位客人。他們是各自分別前來的,現在卻一塊兒談了起來。這是午後兩點左右。雖說是12月初,卻挺暖和。

  這第四位來客,在客廳門外雙膝著地,推開紙糊拉門,似乎因有先客而不好意思,因而香住忙說:「請。」那女客便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真是……好久不見了。現在我姓村野,和您見面的時候我原姓田井,您還記得嗎?」

  香住看了看女客的面龐,50稍稍出頭,顯得比歲數年輕,面頰白裡泛著微紅。這般年紀眼睛還是大大的,也許這是已過中年還未發胖的緣故。「您還是當年的風貌。」女客邊說邊閃著喜悅的眼神盯著香住。香住一邊看著女客,一邊回想往事。兩人表現了各自不同的心情。「一點也沒變樣,從耳朵到下顎,還有那眉宇之間,完全是當年的風采……」像給犯人畫像一般,一樣一樣被人端詳著,香住給弄得有點難為情,同時又為追尋不出當年的記憶而有些發窘。

  女客穿著黑色繡有家徽的外衣,衣服和腰帶都很樸素。雖然衣著陳舊,卻沒有因家事操勞而憔悴的樣子。身材嬌小,面龐玲瓏,短短的手指上沒戴戒指。

  「大約3O年前,您到過弓浦市吧?還到過我的房間,不記得了吧?就是港口節那天的傍晚……」

  「是嗎?……」

  說他曾走進一個漂亮姑娘的臥室——香住更加努力去回想這件事。如果說是30年前,那時香住是24歲,還沒結婚。

  「您是和貴田弘先生,秋山久郎先生一起來的。那時你們到九州旅行,到了長崎,正好被邀請出席弓浦市一家小報社的成立慶祝會。」

  貴田弘和秋山久郎都已故去,他們是比香住年長10歲左右的小說家。香住從二十二三歲時起,曾親受過兩位作家的吸引。30年前這兩位都是第一線的作家。當時他們相偕去遊長崎。他們的遊記和軼事,香住也還記得,現在的讀者大概也都知道。

  香住當時剛剛登上文壇,是否曾由兩位先輩相邀去長崎旅行了呢?他惶惑地向記憶中搜索,眼前不斷強烈地浮現出親承教誨的貴田和秋山的面影。一邊緬懷著多次承蒙眷顧的情景,他逐漸沉浸在溫暖的回憶之中,表情也似乎發生了變化。

  「我剛剛剪成短髮,記得當時曾對您說,耳朵後面冷颼颼的,覺得怪不好意思。那時正是深秋季節……市上成立了一家報社,我就是為想當個記者就下決心剪成了短髮。我還清楚記得,香住先生的目光一落到我的頸項,我就覺得像被紮了一下趕緊避開。我陪伴您回到我的房間,立即打開收存發帶的箱子,想讓您看到兩三天前我還在長髮上紮著發帶的證據。發帶那麼多,使您很驚訝,因為我從小就非常喜歡發帶。」

  先到的三位客人默不作聲。這時他們的正事已經談完,因為有同席的客人在座,便留下來互相閒談,所以這時理應讓後來的女客有機會跟主人談話。但這位女客的氣勢確也有點使旁邊的人難得開口。而先來的三位既不看女客的臉,也不看香住的臉,雖像是並未直接聽他們談話,其實卻在聽著。

  「報社的慶祝活動結束之後,我們沿著市上的坡路徑直朝海邊走去。晚霞像要燃燒起來似的。記得當時香住先生對我說:『連房頂的屋瓦都映得緋紅了,連你的頸項都映得緋紅了。』我回答說:『是呀,弓浦的晚霞是頗負盛名的。』說真的,弓浦的晚霞至今仍使我不能忘懷。就是在那晚霞輝映得十分美麗的日子我們相會的呀。這弓形的小港,好像是山巒婉蜒的海岸線上刻出來的,弓浦就是由此得名;而這段四進去的部分正好讓晚霞的餘輝瀦留在這裡。那一天佈滿魚鱗般晚霞的天空,比在別處看到的要低得多,而地平線卻顯得特別接近;黑色的成群的候鳥,好像是飛不到雲層似的;與其說是天空的雲彩映進了海洋,倒不如說是天空的鮮紅顏色全都傾注到這小港的海裡去了。裝飾著旗幟的節日的彩船上,大鼓和橫笛齊鳴,船上還坐著參加典禮的童男童女。當時您說,在孩子們那身紅衣服的近旁,哪怕是劃根火柴,恐怕頃刻之間,天空呀、海洋呀,都會熊熊燃燒起來。您不記得了嗎?」

  「是嘛……」

  「自從我和現在這個丈夫結婚以後,因為沒有一件感到非常幸福而永遠不想忘掉的事,記性壞得可憐。香住先生生活這樣美滿,況且又是個忙人,過去的瑣事怕是沒工夫去回想,也不需要記在心上吧。可是……在我的一生裡,弓浦是個最美好的地方哩。」

  「在弓浦住了很久嗎?」香住這樣探問了一下。

  「不,和香住先生在弓浦見面之後,剛過半年就嫁到沼津去了。如今,大孩子念完大學開始工作了,小女兒也已到了物色對象的年紀。我的老家本來在靜岡,因為同繼母不和,被寄養在弓浦的一個親戚家。過了不久,出於一種反抗情緒,我就到一家報社去做事。後來被父母知道了,便被叫回家去,打發出閣了。所以我在弓浦只住了七個月。」

  「您丈夫?……」

  「是沼津的神官。」

  香住聽說是個意外的職業,不覺向女客看了一眼。這位女客倒是個標緻的「富士額」。這個詞兒現在已不常用了,可她的髮型與此並不相稱,這一點頗引起了香住的注意。

  「他當個神官,先前日子還好過,戰爭打起來以後,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兒子和女兒都站在我一邊,對爸爸總有那麼一股對立情緒。」

  香住理會到女客的家庭不和。

  「沼津的神社比弓浦那個廟會的神社大得無法相比,正是因為規模大,事情才弄得不好收拾。後面的杉樹,我丈夫隨便給賣了十棵,現在引起了問題,我是逃到東京來的。」

  「……」

  「記憶是可貴的。人不管碰到什麼境遇,都能不忘記過去,這一定是神的恩賜。弓浦市的下坡路上,正好是廟會的那個神社,因為孩子太多,香住先生說:『不進去啦,我們走吧。』那時看見了神社廁所旁邊的一株小山茶樹,正開著那三朵重瓣的山茶花。至今我還常常在想,栽植這株山茶樹的該是一個心地多麼善良的人啊!」

  在女客追憶弓浦的往事中,香住顯然是其中的一個出場人物。那株山茶樹,弓形港口的那一片晚霞,隨著女客的描述似乎也都浮現到香住的頭腦裡來了。但是,在回憶的世界裡,有一種使香住不能和這位女客進入同一境界的焦灼感,就好像這個境界裡的生者和死者互相隔絕一樣。香住記憶力的衰退,按年齡來說是甚于常人的。和面熟的人說了一陣小話,可還想不起人家的姓名,這在他已是屢見不鮮了。這種情況下產生的不安,往往還帶有一些恐怖的成分。現在在這位女客面前,儘管他極力想喚起自己的記憶,可是茫然而徒勞的頭腦,似乎已被絞得發痛了。

  「一想起那位栽山茶花的人,我就覺得如果把弓浦市那套房間搞得更美一點該有多好。因為香住先生當時只來過一次,從那以後要闊別30年不見面了。當時我倒也像一般少女那樣把房間稍稍加以點綴,可是……」

  香住一點兒也想不起那套房間,眉頭緊皺著,表情有點局促。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女客告辭說:

  「恕我冒昧,突然來訪……早就想來看望您,真是再高興不過了。還有很多話要跟您說,可以再來看您嗎?」

  「哦。」

  因為對先來的客人有點避諱,女客的語氣有些半吞半吐。香住出到走廊上來送她,回手關上拉門。這時,女客突然舒展腰肢,這使香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種體態完全是做給擁抱過她的男人看的。

  「方才那位是您的小姐嗎?」

  「是的。」

  「今天沒見到您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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