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九三 |
|
久子的快信不可能這麼快收到。 「別這麼呆站著,坐吧。」 「嗯。心裡難過,不知從哪兒說起。」明子離著福島慢慢坐下來。 「這是女兒的屋子。她獨立工作,單身生活,你想不到吧?」 明子點點頭。福島仔細端詳明子。 「有十年了吧?可是你不見老,長得很年輕。我是不行嘍,在鄉下當老師,完全衰老了。」 「哪裡?只是有了一些白頭發……不過,脖子、手還都年輕。」 「你沒變,還是老樣子。」 「人就是死了也不會變成別的人。您也一點兒都沒變。今天見到您,覺得很親切……」 「你覺得很親切嗎?這也許成為我晚年的安慰,因為今後的日子大概我也不會有大的變化……久子一直叫我到東京來,我也沒來。我們分手,也讓久子的日子過得冷清。」 「是呀,我給久子換尿布的時候,那孩子腳怎麼動、腿腳哪個部位長得好看可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她不愛洗澡……」 「對,自己從來不給自己洗澡。你剛走那一陣子,我給她洗,漸漸地自己就給自己洗了,大概因為沒媽吧……」 「快別說這些……」 「話說回來,要是咱們倆沒分手,說不定我現在也住在東京。如果真像你說的,人就是死了也不會變成別的人,可能也不會和你分手。我從來沒想過要變成別的人。」 「您能這麼說,我死而無怨了。」明子眨巴著眼睛低下頭去。 「沒有再婚嗎?」 「嗯。」 「有人提起吧?」 「倒是有人提起,可是我一心想著總有一天見到您,就沒有答應。即使不會破鏡重圓,哪怕見一面也好。今天終於在女兒的屋子裡,在她出嫁之前……是她把我叫來的。」 「看上去這屋子比較簡陋,可是怪得很,我從昨天晚上起就覺得在這兒心裡踏實溫暖。」 「是呀。我們死後,久子一個人活在世上。一想到這些,我總覺得我們畢竟夫妻一場。」 「什麼?」福島詰問道,「黃泉路上無老少喲。」 「別這麼說。我還想在九泉之下保佑久子呢。您也……」 「哦……」 「沒有任何私欲,我留在這世界上也就這麼一個孩子……」 「是我使你變成這樣的嗎?」 「是我自己變成這樣的。所有的人都會變成這樣。」 「這麼說,久子的對象到山裡來接我,我誠心誠意地向他表示感謝也可能快接近無私無欲了。看到這白色的康乃馨,就想起母親節,但好像是特地為我買的。不過,明子來了,也可以認為是特地為你裝飾的鮮花。」 「可不是嗎……」明子觀賞著鮮花,肩膀輕輕晃動如搖曳的影子,也像是一種難以名狀的顫抖。 「你真年輕。」福島又說,「也可能因為你穿的這件和服我十分熟悉。」 「這是您在京都給我買的。那一天我們去宇冶,坐遊覽船……現在我不穿和服了,所以盡是舊的。」 「我的舊東西全在戰爭中燒毀了,什麼也沒留下。你穿的和服還殘留著昔日的情景,令人不可思議。對了對了,我讓久子把以前的男朋友給她的信今天早晨統統燒了。因為我自己嘗過苦頭。」 「對不起。」明子恐怯地說,「久子以前有過情人嗎?」 「這我不知道。也不是我該問的事。反正把信呀什麼的都燒了。至於都燒了些什麼,我沒有追問,但可能還有日記之類的。」 「燒也燒不掉的也燒了嗎?……」 「瞎說些什麼?!她跟你不一樣。你和我結婚以後還跟以前的情人偷偷通信,讓他把信寄到你娘家,你回娘家把信取回來,瞞著我藏起來。你的母親不但不責備你,反而偏袒你,替你把信保管起來。對久子絕對不能那麼慣得沒個人樣。」 「您不要提我媽媽的事……」明子幾乎尖叫起來,甩動著短髮,一臉痛苦的表情。她的頭髮亂蓬蓬的。福島不由得心頭一顫。 「那也是遙遠的過去的事情了。不過,那些信成了跟你分手的原因。我在電車站臺階上一想起這事,就兩腿發麻發軟爬不上去。算起來,跟你分手也是老遠以前的事……」 「老遠、老遠,為什麼要以遠近來計算?對於我來說,都好像是最近的事。我住的地方也不太遠,總是離您、離久子很近。」 「你住在哪兒?今天從哪兒來?」 「您所在的地方。」 「這麼說也對。母親大概總和女兒在一起,在女兒心裡、在女兒家裡。我想,到這把年紀,你不至於還和那個寫無聊情書的男人在一起。就是你和久子倆口子來往,我現在也毫不計較,不如說希望你們恢復母女之間的親情。你是她的母親,別人也不會說三道四的。要是久子倆口子從津田家分出來住,說不定你還能照料他們。」 「我不能。」明子悲傷地搖搖頭,「只要她過得幸福就行,您也多保裡……」 「如果我們一起等久子回來,她會是什麼表情?恐怕難為情的還是我們……」 「我會無地自容。趁她沒回來。我這就走。她要是看到我單獨和您在一起會驚慌失措。」 「可是,不是久子把你叫來、知道你就住在附近嗎?」 「好像就住在附近……」 明子低著頭,搖晃著肩膀,一會兒站起來,無聲無息地走出門外。 兩三個小時以後,福島又控制不住地迷迷糊糊打起盹來。這時,從信州的明子的老家來了一封特急電報。電文很長,大意是說:感謝好意。明子已於五年前死去。請將給久子的電報供奉於佛龕前。 福島把電報燒毀,也沒把母親的死訊告訴久子,回山裡去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