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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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新浴之後,就是把肌膚照到鏡子裡去,京子也不再感到害臊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美。但是,對鏡中的美,京子從前夫那裡承受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感情,這種感情,就是到今天,也一直沒有消失。這並不是說她不相信鏡中的美,相反,她一直相信鏡子裡邊別有一個世界。儘管在手鏡裡,灰色的天空會變成發亮的銀色,可是她的肌膚,用肉眼看和照在鏡中看,卻沒有太大的差別。也許這不只是由於距離不同的緣故,這裡邊可能還蘊藏著那臥床不起的前夫的渴望和憧憬吧。由此看來,過去那映在樓上前夫手鏡裡種著菜的京子的姿影,究竟美到怎樣地步,現在就連京子自己也是無法知道的了。即便在前夫生前,京子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啊。 在死去的前夫的鏡子裡,映射出來的自己的姿影,自己在菜園子裡忙來忙去的姿影,還有在那面鏡子裡映射出來的如南柴胡啦,蓼藍啦,白百合花啦,還有那在田野裡嬉戲的成群的村童,那從遠處的雪山頂上升起的朝陽,所有這一切,這與前夫共享的另一個世界,都使京子感到懷念——不,感到憧憬。京子想到了現在的丈夫,她儘量將自己那日益鮮明而又強烈的渴慕的感情抑制著,盡可能地把它當做對神的世界的一種遼遠的瞻仰。 5月裡一個清晨,京子從無線電裡聽到了各種野鳥的啼鳴聲。那是山間的現地錄音,離前夫生前住過的高原並不太遠。京子把現在的丈夫打點上班之後,拿出鏡臺中的手鏡來映射蔚藍的晴空。接著她又從手鏡裡端詳了自己的臉龐。京子發現了一樁奇怪的事;自己的臉龐不用鏡子照就看不到。唯獨自己的臉龐是自己看不到的。自己把映在鏡子裡的臉龐當成了自己用肉眼看到的東西,每天在拾攝著哩。京子陷入了一陣凝思:神把人搞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瞼,這裡邊究竟含有什麼深意呢。 「如果自己看到自己的臉,會不會使人發瘋呢?會不會使人什麼事也幹不下去了呢?」 但是京子想:恐怕還是由於人的進化,才使人逐漸看不到自己的臉龐吧。如果是蜻蜓或螳螂,說不定就能看到自己的臉了。 與自己最關緊要的臉,反而成了給別人看的東西。這一點,也許與愛情很相似吧。 當京子把手鏡收進鏡臺裡的時候,她又注意到「鐮倉雕漆」的手鏡和桑術做的鏡臺很不協調。原來的手鏡給前夫殉葬了,剩下的鏡臺只好成為「不成對」的東西吧。想起來,把手鏡和另一面小鏡子交給了臥床不起的丈夫,的確是一利一弊。因為丈夫也經常用鏡子照自己的臉。鏡子裡病人的臉,不斷受到病勢惡化的威脅,這和整天面對著死神又有什麼兩樣呢?假若用鏡子進行心理自殺的說法成立的話,那末,就等於京子犯了心理殺人的罪。當京子注意到這種害處,想要從丈夫手中拿回鏡子的時候,丈夫當然是再也不肯離手的了。 「難道你想讓我什麼也看不到嗎?我要在我活著的時候,愛我能夠看到的一些東西啊!」丈夫說。 也許丈夫為了使鏡中的世界存在下去,而犧牲了他自己的生命吧。在驟雨之後,丈夫用鏡子照過那映在庭院積水裡的月亮,欣賞過這種月色,這時的月亮應該說是月影的月影。當時的光景,就是在今天,仍然清晰地留在京子的心裡。後夫對京子說:「健全的愛,只能寓於健全的人之中。」當然,京子只好羞澀地點著頭,其實,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在丈夫剛死的時候,京子想過,和臥病的丈夫保持嚴格的禁欲生活,究竟有什麼用呢。但是過了一些日子之後,這種禁欲生活也變成了纏綿的情思,每當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就感到其中充滿著愛情,京子也就不後悔了。在這點上,後夫是不是把女人的愛情看得過於簡單了呢?京子問過後夫:「你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但為什麼離了婚呢?」丈夫沒有回答。京子是由於前夫的哥哥不斷勸她再婚,所以才和後夫結婚。婚前兩個人來往了四個多月。他倆的年齡相差15歲。 當京子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她驚恐得連模樣兒都有些變了。 「我怕呀,我怕呀!」她緊緊地偎倚著丈夫說。她嘔吐得非常厲害,精神也有些失常。有時,她光著腳走到院子裡去,捋起松樹針來。當前妻留下的兒子上學去的時候,她會交給他兩個飯盒,而且兩個飯盒裡都裝好了米飯。有時她忽然覺得隔著鏡臺就像看到收在鏡臺裡的「鐮倉雕漆」的手鏡似的,不由得兩眼發直。有時半夜醒來,坐在被子上,俯視著熟睡的丈夫。她一邊解下睡衣的帶子,一邊感到一種無名的恐怖:人的生命,該是多麼脆弱呀。看起來,她是在模仿著怎樣用帶子絞丈夫脖子的動作呢。突然,京子放聲痛哭起來。丈夫醒了,溫柔地把帶子給她系上。雖然當時是炎熱的夏天,京子卻冷得打顫。 「京子,鼓起勇氣,相信肚子裡的小生命吧。」丈夫搖晃著京子的肩頭說。 醫生認為應當入院。京子初時不肯,但最後還是被說服了。 「既然要入院,那麼在入院前,給我兩三天的工夫,讓我回趟娘家吧。」京子說。 丈夫把京子送到娘家來了。第二天,京子一個人悄悄從娘家跑出來,到跟前夫一起生活過的高原去了。這是9月初旬,比起和前夫搬到這兒來的時期,要早十天左右。京子在火車上,也覺得要嘔吐,頭暈,感到仿佛要從火車上跳下去似的不安。但是一從高原的車站走出來,接觸到新鮮涼爽的空氣,她立刻感到暢快起來。好像是附在身上的邪魔被趕走了,她一下子蘇醒過來。京子自己也奇怪,站在那裡,四下裡看了一下環繞著高原的群山。那微帶深藍色調的青翠的山影,聳立在碧空之下,使得京子感到一種充滿了生命的世界。她一邊擦著她那噙著熱淚的眼角,一邊向她以前住過的家走去。在過去,粉紅色的夕輝,襯托著輪廓鮮明的樹林,而今天,從這同一片樹林中,又聽到山雀的啼聲。 從前的房子現在住著人。樓上的窗子掛著白紗窗簾。京子站得遠遠地瞧著,小聲地自言自語道:「假如孩子生下來像你,那怎麼辦啊!」京子突然說出連她自己也要吃驚的話,然後沉湎在溫暖的、平靜的感情中,向原路折回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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