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八


  雖然丈夫臥床不起,但轉動一下脖子,天空還是可以看見的。

  「是啊,真是陰沉沉的。可是,用人的眼睛看的天色,再說,還有用小狗、麻雀的眼睛看的天色,不一定都是一樣的吧。也很難說,究竟是誰的眼睛看得對。」丈夫回答說。

  「在鏡子裡邊,也許有一個叫做『鏡子的眼睛』吧?」京子很想再加上一句,「那就是咱們倆的愛情的眼睛呀。」

  樹林到了鏡子裡,就變得蒼翠欲滴,白百合花到了鏡子裡,也變得更加嬌豔可愛了。

  「這是京子大拇指的指印呢,右手的……」丈夫把鏡子邊兒指給京子看,京子不知怎的吃了一驚,立刻在鏡子上呵了一口氣,把指印揩拭掉了。

  「沒有關係呀,你第一次給我照菜園子的時候,鏡子上也有你的指印呢。」

  「我可一點兒也沒注意到。」

  「我想你准沒注意到,多虧這面鏡子,我把你的拇指和中指的指紋全都記住了。能夠把自己妻子的指紋記得清清楚楚,恐怕除了躺在床上的病人以外,是絕對辦不到的吧。」

  丈夫和京子結婚後,除了害病之外,可以說什麼也沒有做。甚至在那樣的戰爭時期,連仗也沒有打。在戰爭接近終了的時候,雖然丈夫也被征去了,但只在飛機場做了幾天苦力活兒,就累倒了,戰敗後立刻回家來了。當時丈夫已經不能行動,京子和丈夫的哥哥一同去迎接他。當丈夫名義上被征去當兵,實際上去當苦力的時候,京子投靠了避難到鄉下去的娘家。丈夫和京子的家當,在那以前,已經大部分寄送到娘家那裡去了。京子新婚住的房子在空襲中燒掉後,借了京子朋友的一間房子,丈夫每天就從那兒上班。算下來,在新婚的房子裡住了一個月,在朋友家裡住了兩個月,這就是京子婚後和沒有生病的丈夫住在一起的全部時光了。

  丈夫在高原地帶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子,開始了療養生活。這所房子原來住著到鄉下來避難的一家人,戰爭一結束,他們就回東京去了。京子承受了避難者種植的菜園子,那不過是在生滿雜草的庭院裡開闢出來的一小塊兩丈見方的土地罷了。

  按理說,在鄉下住著,兩個人需要的蔬菜不難買到,不過就當時說來,有一點菜地,也的確難以割捨,結果京子每天總是到院子裡去勞動。京子逐漸對親手種出來的蔬菜發生興趣。並不是想要離開病人,但是在病人身旁縫衣服啦織毛線啦,總不免使人精神越來越消沉。同樣是惦記著丈夫,種菜的時候卻又不同,它使人感到光明和希望。京子不知不覺地為了咀嚼對丈夫的愛情而從事起種菜勞動來了。至於讀書,在丈夫枕旁,讀給丈夫聽,這已滿夠了。也許是由於照顧病人過分疲勞吧,京子時常感到自己在許多地方都不夠振作,但自從種菜後,逐漸感到精力充沛起來了。

  搬到高原地帶來是9月中旬,避暑的人們都回到城市去了,初秋時節,連綿的秋雨浙浙瀝瀝地落個不停,還夾著襲人的寒意。一天,傍晚之前,天空忽然放晴,可以聽到小鳥嘹亮的啼聲。當京子來到菜園的時候,燦爛的陽光照在綠油油的青菜上,閃閃發光。在遠山的天際浮現著的粉紅色雲朵,使京子看得出了神。就在這時候,京子聽到丈夫的呼喚聲,她來不及洗掉手上的泥土,就趕忙上樓去,一看,丈夫正在那裡痛苦地喘息著。

  「怎樣喊你你也聽不見啊!」

  「對不起,沒有聽見。」

  「菜地別搞啦,要是這樣喊上五天,把人要喊死啦。別的不說,你到底在那兒幹些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啊。」

  「我就在園子裡呢,不過,你放心吧,菜不搞啦。」

  丈夫鎮定了下來,說:

  「你聽到山雀叫了嗎?」

  丈夫喊京子,只是為了這一句話。就在丈夫問這句話的當兒,山雀還在近處的樹林裡叫著呢。那片樹林在夕陽反射下,輪廓非常鮮明。京子開始學會了山雀的鳴聲。

  「你手頭如果有個鈴擋之類搖得響的東西,那就方便啦。在買鈴鐺以前,在你枕旁放一樣可以往樓下扔的東西,你看怎麼樣?」

  「從二樓往下扔飯碗嗎?這倒挺有意思。」

  結果,丈夫還是同意京子照舊把菜種下去了。當京子想到用手鏡把菜園子照給丈夫看的時候,那已經是度過了高原地帶嚴寒而漫長的一冬、早春來臨以後的事情了。

  雖然僅僅是從鏡子裡邊看,但也足夠使病人感到新綠的世界蘇醒的歡悅了。京子在菜園子裡捉蟲子,這麼小的蟲子當然是照不到鏡子裡去的,京子只好把它拿到樓上來給丈夫看。有時,京子正在掘土,丈夫就說:

  「從鏡子裡可以看到蚯蚓呢。」

  當夕陽斜照的時候,待在菜園子裡的京子突然周身通明,京子抬頭向樓上看去,原來丈夫正在用鏡子反射她。丈夫讓京子把他學生時期穿的藏青地碎白花紋土布的衣服改制成束腳褲,他在鏡子裡看到京子穿著這條束腳褲在菜園子裡忙來忙去,感到非常高興。

  京子知道丈夫正在鏡子裡看著自己,她一半不斷地意識著這一點,一半又忘掉了一切似的在菜園子勞動著。她沉湎在幸福之中,她想這和新婚當時的光景相比,該是多麼大的變化啊,那時為了照鏡子,袖口滑過了胳膊肘,她就感到害臊得不得了了。

  但是,雖然說是用兩面鏡子合著照看,仔細地化妝,但是畢竟是打敗仗以後不久的時候,哪裡有閒心擦粉抹胭脂呢。以後又是照顧病人,又是給丈夫服喪,更不可能了。所以真正說得上化妝,還是再婚以後的事。京子自己也感到,化起妝來,顯得美麗多了。她逐漸覺得和第二個丈夫去新婚旅行的頭一天,丈夫說她身上的皮膚細嫩,說的是真心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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