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五


  為什麼如此大膽地把自己的雙腳捆起來?無論是時子的表白也好哀訴也好,或許還是一種危險的遊戲也好,可能治癒的不止這一個,還有其他的病態的記憶,我卻覺察出身患絕症的池上老師的異常心理。帶子解開以後,時子高興得幾乎哭出來。我沒有咎責時子的這種嘗試。

  後來我思考,要說性的家風,我們夫妻是否也有呢?似乎所有的夫妻都有,那麼我們之間似乎也有。我原先在這方面沒有感到自卑不安,但這也可能有點過於逍遙自在。猶如女人被以前的男人所訓練有素的部分都是天生的佳果、都是這個女人得到的生的恩寵一樣,具有無賴色鬼般自信的人也許都很自命不凡。池上老師一方面讓時子生下兩個孩子,一方面卻給我留下讓時子成為天上佳果,獲得自然思寵的空白。這也許令我自傲自負。然而,這難道也叫我不能麻痹大意嗎?時子先前養成的毛病對我未必毫無隱瞞。女人就是慣于隱瞞的嗎?把雙腳捆起來就是其中之一,十幾年後突然故態復萌。由此觀之,還不知道有什麼東西依然瞞著我呢。即使時子病態的家風全部消失,恐怕也不能輕易斷言病態的家風就比健康的家風弱小。

  似乎我自己樂意撞在蜘蛛網上。真實就是蜘蛛網嗎?

  兩三天后,我對時子說:「你要好好教導房子,告訴她維持婚姻有暗道、彎路、退路等許多辦法。」

  「嗯,前些日子我對她說對丈夫要默默地愛。」

  「默默地……」我重複著。時子的話雖是泛泛而論,對房子也適合。房子剛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沉默寡言,顯得憂鬱,其實口齒伶俐能言善辯。這也許是生活環境造成的。房子上學的時候曾經說過,同樣住在叔叔家裡,哥哥清當家庭教師,房子看小孩,待遇不同。

  池上老師過世以後,因為還有過小敘子和嫂子結親的話題,所以叔叔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後就把清和房子接過去撫養,給這一對年輕的夫婦添了不少麻煩。時子說幸虧他把兩個孩子收養過去,因此斷定老師的弟弟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時子沒見過弟媳婦。如果時子也被邀請參加房子的婚禮,她覺得自己沒有臉面見這位房子的嬸嬸。

  最近,房子在我家裡儼然成了主人。儘管房子不在自己身邊,又不是自己養大的,但時子對女兒的婚事還是抑制不住心情激動。叔叔那邊家裡,當然多少都有所準備,房子也就擺到了主人公的位置上,不過,恐怕這也是房子第一次成為主人公吧。我又一次驚歎戀愛的偉大力量。似乎時子棄子出走的良心苛責、房子失去父母之愛的孤獨悲傷都立即得到補償。

  似乎房子的婚姻幸福問題也影響到哥哥清。

  我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下電車,就看見清和時子一同過來。清還是學生,卻穿著瀟灑漂亮的深藍色褲子,戴著帽檐形狀新穎的淺色帽子,簡直認不出來。白白淨淨的臉膛有一種說不出的光滑感。我想起了池上老師,便和藹親切地說:

  「好久沒見了。現在再返回我家行嗎?」

  「清說放暑假他要出來幹活,今天公司休檢,就溜出來了。」時子說。

  「為什麼?」

  「萬一有什麼事,影響房子的結婚。那多不好。」

  我看著清的臉色。清慌忙說「我也不願意……」便掩飾支吾過去。

  我不想勉強清返回我家裡。我走進電車道旁邊的一家茶館。金魚缸裡的水很混濁。

  我看著清離去的背影,在傍晚熙攘的人群中,依然很顯眼。他不像池上老師那樣駝背。

  「這小夥子真英俊。怪不得愛打扮。」

  我覺得清已經嘗過女人,酷暑盛夏,一個大小夥子,皮膚卻像冷油一樣泛著亮澤,我看得難受。這可能是我的反感。

  以前我也聽說過清的肺部有點毛病。現在去透視,恐怕還有陰影。我想起房子告訴我的往事:父親吐血後被女人甩了。如果清沉溺女色,可能也會吐血,可能也會夭折,在房子幸福的旁邊已經流動著不幸。房子的幸福難道也是曇花一現嗎?

  我沒對妻子提起清生病的事,心想妻子會主動開口的。回到家裡,時子說:「你說得對,清越長越英俊,連我都吃驚,那鼻子、嘴巴好像也開始想女人了……」

  「好打扮。」

  「要說漂亮,清從小就認為我長得漂亮。今天還聊到這些事。我離開孩子以後,清說房子想爸爸,他想我;房子對爸爸媽媽都沒有印象,他對爸爸媽媽都有點記憶。他記憶中的媽媽不是壞人,而且知道媽媽還活著。我給房子說過小時候爸爸把她抱在懷裡上街散步,清就記得這件事。清還說我背著他的時候,他覺得我的髮際很好看……」

  「髮際?」我感到吃驚。

  今天清還告訴時子,房子的婚禮稍稍提早,定在9月17日。

  9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下午,房子到家裡來,說現在去鐮倉,讓時子跟她一起去見見未來的女婿。房子的皮膚曬得黑乎乎的,她說經常去鐮倉和戀人一起游海水泳。

  「真沒辦法。眼看就要舉行婚禮了,還曬得這麼黑。沒關係嗎?抹白粉都遮不住。」

  「她說沒關係。我們這還注意了呢。」

  「房子會游泳嗎?」

  「會呀。」

  房子說今天去他家算是問候,結婚之前就不去了。房子打算邀請母親參加她的婚禮,所以事先讓母親見一見自己的對象。時子認為房子會帶她去戀人的家,一聽房子說讓她在海邊等,自己帶對象出來,便看著我的臉,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接著,時子表示不同意,說這樣大委屈了。於是房子哭喪著臉使勁哀求。

  「要是讓你叔叔陪著我,我就去。我一個人不去。」

  「幹嘛呀?我免了吧。」我有點驚慌失措。

  「我一個人去,就跟小偷、叫花子一樣,多慘啊。你陪我去,還多少有點面子,說得過去。」

  女人還有這樣的心理?我終於屈服于使房子變得固執強硬的「幸福」這個字眼的自私,很不情願地跟著妻子出門。因為我情緒不高,在銀座買完禮品後順便休息了一會兒,結果到達鐮倉時已近傍晚。茅蜩在不停地鳴叫。

  房子往海棠寺方向走去,我和時子直奔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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