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四


  但是,從房子對她所看到的池上老師日記的談話中,我知道老師在和時子結婚以前一直有一個戀人,而且是趁著愛情的心靈尚未冷卻、也為著不使愛情之心冷卻,才想和別的女人結婚。時子知道這些嗎?還是在與我結婚的時候早已忘卻了呢?現在想起來,時子不太觸及我婚前的女人問題,是否因為自己也有過去的創傷呢?以我現在的歲數來考慮,二三十年前的日本社會中一個虛歲只有19歲的新媳婦恐怕心理上一定還很幼稚單純。我覺得那時候的時子又可愛又可憐,甚至覺得親切慕戀。雖然不是我的新媳婦,而是別人的新媳婦,卻產生也有點我的新媳婦一樣怪異的錯覺。是否年齡一大就變得遲鈍了呢?沒有嫉妒的感覺,卻感受著愛情。池上老師婚前有戀人,19歲的時子大概只好忍氣吞聲吧。

  恐怕還是歲數的關係,我看見別的男人的戀人或者妻子長得如花似玉,心裡也平靜如水,特別看到母女在一起的時候,如果女兒的相貌比母親漂亮,我不覺得母親在女兒面前相形見絀,而是覺得女兒為母親錦上添花。孩子可愛,連母親都可愛。真想對帶著孩子的母親表示自己的愛情。但是,直至現在才意識到,我的這種中年人的厚顏無恥裡難道沒潛藏著自己的妻子也有孩子這個因素嗎?我提出要把房子收養過來,還讓房子在不知不覺中很自然地出入我的家,卻又在房子和我們夫妻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莫非我的心靈深處潛藏著對不起妻子的內疚嗎?我之所以喜歡別的帶孩子的女人,莫非因為下意識地把她們視為我所討厭或者不容的時子的形象嗎?我實在不擅長進行這樣的心理探索。

  「我老說把房子收養過來,這種說法不對。房子本來就是你的女兒。」我改口說,「現在把她領回來住,很快就要嫁出去。」

  「不見得吧,說不定還早著呢。她才21呀。」

  「你不是19歲結的婚嗎?!」

  時子沒有回答,一邊削梨一邊說:「房子說自己要是結婚失敗,那就無家可歸了。這孩子,會這麼想的。」

  「說不定無家可歸的好,現在的年輕人,結婚都夠懸乎的。」

  「不過,我覺得那樣很可憐。」

  「真到那個時候,讓她回到這家裡好了。」

  「你要這麼告訴她,房子該多麼高興。」時子動情地說,緊接著口氣一轉,平淡地說:「不過,房子大概不會來的吧,我也不願意女兒出嫁以後被人家休回來。」

  我默默地伸出手。時子把創好的梨放在我手上,沖我一笑,把手巾遞給我,我擦了擦汗。我們兩口子都非常愛出汗。

  「房子希望我們過得幸福,所以她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恐怕都不會來擾亂我們的生活。」

  我心想已經有所打擾了。但嘴裡沒說出來。

  「不過,我總覺得房子對幸福婚姻的期待太大太強烈。如果那就是戀愛的話,簡直就像信仰,而只要不是信仰,就會遭人背叛。」

  「嗯。剛才提到年齡,我對房子說過,媽媽像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結婚生下你哥哥了。你知道房子怎麼回答的?她說,不是的吧?媽媽是28歲結的婚,我大吃一驚,好像臉都紅了。是啊,她能這樣體諒我……房子可是一本正經說這話的。」

  「還是19歲結婚那時候純真可愛。到了28,性格變得乖僻起來,一個28,一個35,好像對人生差不多絕望了才結婚……」

  「我可沒有絕望。我有兩個孩子,要是對人生絕望,就不結婚了。我比房子還要樂觀。房子也好,清也好,寄居在叔叔家裡當然也無可非議,可最近我想,他們為什麼不休學出外幹活去?」

  「如果說房子的性格不是樂觀型的,那是因為你把她拋棄了離家出走。現在房子的生活已經揚起希望的風帆,你應該做些什麼,也算是對她的補償,用不著顧慮我。」

  「話是這麼說,可我應該做些什麼呢?」

  「你現在來問我呀?」我苦笑一下。我想起曾經同樣反問過房子。

  「其實也許不一定非要做些什麼。房子得到幸福,母女的感情就疏通了。」

  我的回答從根本上說沒有差錯。時子作為母親,以後通過某種形式表達自己衷心的祝福就行了。然而我不久對自己這種自鳴得意的回答開始反省、產生懷疑。時子和房子的母女感情的疏通不是自今日始,不是早就一直疏通著嗎?這種說法顯得天真。難道不是由於房子的養父母叔叔、我這個時子後來的丈夫這些第三者的阻礙才看不見心靈的溝通交流嗎?另外,房子可能不認為雙方的感情一直在交流,這是因為房子的心靈沒有現在這麼純潔。

  房子甚至向時子提出我是不是不想和時子這第一個女人結婚這樣的怪問題。這是出於雙方感情過分交流所顯示的親愛嗎?因為房子的結婚對象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所以可能提出這個問題,但在我聽起來,既是純潔的語言,又是極其淫猥的語言。

  如今這些不過是我的記憶罷了。說實在的,我沒有初夜那樣的記憶。取而代之的也許就是「愛子,給客人……」的記憶。我驚愕那是生命的火焰,留給我的是崇拜與現實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的象徵那樣的感覺,所以可以說更多的是精神的回憶。

  肉體的記憶比精神的記憶更靠不住。舉一個稍稍怪誕的例子,房子那一次雨天來我家不久,梅雨季節過去,盛夏來臨。有一天,時子一邊用帶子把自己雙腳踝骨上面緊緊捆著,一邊說:「你再把我的膝蓋上面緊緊捆住。」然後把帶子送給我。

  「幹嘛要這麼捆著?」

  「病人就是這樣折磨我的。」

  「哦?」

  我明白了,也出於好奇心,我把時子的膝蓋上面捆緊。

  但是,時子並沒有出現舒服的痛苦的感覺,只是做出怪異的表情,我也沒有濃厚的興趣。

  「你真蠢。幹嘛要這麼捆?」

  「是蠢。」時子說。我給她解開帶子的時候,她似乎羞愧得恨不得把帶子一下子斷開。

  時子已經感覺不到過去那種病態的刺激。雖然殘留著記憶,現實上已經失去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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