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六


  剛進9月,由比海濱就空空蕩蕩,我和對子即使沒見過盛夏海邊的熱鬧場面,也能感受到海濱游泳場初秋的荒涼寂寞。這是夏天荒廢的遺跡,沙灘後面正在修建公路,更襯出海濱的蕭瑟淒涼。一排排更衣室葦棚的空殼顯得破舊,沒有風,卻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葦棚貫穿過來。傳來拆卸什麼建築的嘩啦啦的倒塌聲。燒垃圾的黑煙飄忽不定。原先出租小艇、救生圈的帳篷只剩下柱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沙灘上。

  「這不是西瓜的芽嗎?」時子說。我也看著腳下,只見到處都是兩片綠葉的嫩芽,如苗圃一般。

  「是西瓜的芽,遍地都是。」

  相當大的一塊地面上隨處冒出這兩片綠葉的嫩芽。大概是盛夏時節遊客吃西瓜隨地吐的籽吧。遍地的嫩芽顯示著人群的喧鬧嘈雜和饕餮食欲。當然,秋天的沙地上,西瓜籽可以發芽但不會生長。是種子弄錯季節了嗎?置於土中就會發芽難道是種子的命運嗎?似乎對生命無知的嫩芽多麼可愛喜人。越是細看越發現遍地都是西瓜的芽。沙灘仿佛被夕陽薄薄地抹上一層金黃。

  從稻村崎到長穀觀音背後的小山上空,晚霞窄細的雲腳往上擴張,如火焰向天空高高地噴吐。那兒大概是白雲,隨處殘留著泛光的白色。

  晚霞映照在岸邊水面上。我看著金波晶瑩蕩漾的海面,仿佛忘記了自己的本來目的,進入一個心曠神始的美妙地方。坐在沙灘秋千上的一對少男少女長得漂亮英俊。女的穿著白上衣,男的穿著白褲子。他們一人坐在一架秋千上,往相反的方向蕩動,好像當兩個秋千相遇時他們才說一兩句話。

  時子眺望著海面,也發現有人在蕩秋千。

  「哎呀,那不是房子嗎?」對子突然驚訝地說。

  「房子能比我們先來嗎?瞎說什麼呀?!」

  時子把秋千上的兩人誤認為房子和她的戀人。我感受到做母親的心態。

  秋千一直蕩到黑乎乎的小山輪廓棱線上面,似乎就要飛上晚霞燦爛的天空,然後瀟灑地晃下來。兩架秋千這樣來回晃蕩著,這一對少男少女仿佛要升上天空。

  身後傳來說話聲,回來一看,只見一家人帶著狗正散步過來。似乎是葦棚更衣室的主人的男人說:「拆得差不多了,正讓那些工人喝一盅哩。」

  他們還說今年氣候不好,來游泳的人只有去年的一半。

  我們坐在沙灘上。東方的天空沒有雲彩,被晚霞映得一片通紅。

  我們看見房子正朝這邊跑來。從長西瓜芽那個地方跑到我們身邊,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就房子一個人。」時子看著我。

  房子一邊喘氣一邊說:「媽媽,真對不起。不行。他說不願意瞞著那邊的叔叔嬸嬸偷偷見你;還對我說你的媽媽當不了我的媽媽。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你的媽媽就是你的媽媽。」然後緊貼著時子坐下來,抓著她的手。

  「哦?我倒沒什麼。你告訴他這邊的叔叔也來了嗎?」

  「我什麼也……算了,好長時間沒看大海了,這景色就跟天堂極樂世界一樣……」

  晚霞似乎也染在房子稍微蒼白的額頭上、粗重的眼睫毛上。

  「就像那個人所說的,等待時機。說起來,時子一直等到現在,差不多都有十幾年了吧。」

  清第一次對時子說他覺得媽媽長得很漂亮不也是前幾天的事嗎?

  「房子,你看這波浪。」我說。

  房子覺得對不起母親和我,心裡不好受,如果因此無心觀賞這海浪,未免太可惜了。這樣美麗的波浪一生也見不了幾次。倘若把這波浪留存在記憶裡,房子讓從小拋棄自己的母親與自己的戀人會面、邀請母親參加自己婚禮的一片善心將在夕陽莊嚴的映照下一直煥發光彩。或許房子也能記得起讓她觀看美麗的波浪的我。

  ——最終時子還是沒讓房子邀請她參加婚禮。但房子再三懇求母親在她出發去新婚旅行的時候悄悄到東京站為她送行。時子拗不過女兒的哀求,就同意了。這樣似乎就不能說是幸福的自私自利了。我沒有勸阻時子。

  時子先前的婚姻曾經像死人的陰影投射在我們夫妻之間,使我惶恐疑惑。我仿佛聽見內心深處尖銳撕裂般的戰慄,倍覺意外的驚駭。然而這一切似乎都由於房子的結婚暫且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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