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三


  「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一個小時以前吧。」

  「是嘛。讓房子燒洗澡水就好了。」

  我有點氣惱,沉默下來。

  時子抱著和眼長襯衫站起來,把衣服掛在衣架上,一邊說:「這雨要下到什麼時候呀?」一邊把衣架掛在走廊上。

  從飯館叫來壽司,兩人吃了晚飯。

  睡前時子燒了一壺水拿到洗澡間擦身子,我聽著裡面沒聲音了,卻老不見出來,便起身去看,只見她穿著睡衣呆呆地坐在梳妝鏡前面,從鏡子裡看著站在她後面的我,說:「房子在這裡化妝以後走的嗎?」

  「是嗎?可能是吧。」

  「我的一支口紅沒了。」

  「什麼?」

  「被她拿走了。」

  「不會吧。」我輕鬆地說,「下一次你給房子買一件雨衣吧。」

  「雨衣?……口紅還是被她拿走了。大概不是想偷,跟自己沒有想要別人的不一樣。只是,一看我用的口紅,突然想要。女孩子常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偷東西的毛病,可這孩子沒這個毛病呀。」

  「偷東西?」

  「這孩子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傷心的事?沒對你說什麼嗎?」

  「說了。你到外面來……」

  「拿走我的口紅,也不適合她用,太老氣……這種顏色,我抹可能嫌太鮮豔。」

  時子把臉靠近鏡子抹口紅讓我看,臉上的淡妝已經洗淨,只有嘴唇鮮紅,格外顯眼。她抹的口紅比平時的鮮豔。我一邊端詳一邊說:「會不會掉到什麼地方?」

  「沒掉下來。她把我沒用完的口紅拿走了。」

  「行了。算了吧……」

  我從身後把手放在時子的雙肩上。她握著我的手站起來,走到走廊上還一直不放開。我一邊在昏黑裡走著一邊感覺到她的口紅。

  「她都說什麼來著?告訴我……」妻子撒嬌似的說。

  我把嘴唇貼在妻子的嘴唇上。

  「別……」時子靠在我的胸脯上,說,「房子對你說什麼話,我來猜猜看吧。她說,叔叔是不是不想和這第一個女人結婚?」

  「混帳話!」我在妻子臉頰上打了一個巴掌。我自己都感到驚駭,時子捂著臉,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最近對我就這麼說的吧!對我……」

  我趕快避開妻子的鋒芒,轉移話題:「今天房子談的,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問你以前的婚姻生活幸福不幸福……」

  「以前的婚姻?……她怎麼說的?」

  「好像耿耿於懷。」

  「你呢?」

  「別胡說!」我堅決否定,但轉口又說,「可是,跟病人在一起……這種夫妻關係能維持多久呢?」

  「我不願意聽。」

  「能維持多久?……」

  「到死。」

  「到死?」

  「對。到死為止。」

  她冷酷的叫喊使我渾身顫抖。

  「對一個快死的病人?……」

  「就是這樣。」

  五

  女兒就要結婚,她希望自己在純潔的幸福中生下幸福的孩子,於是追溯到自己的出生。自己是否在父母親幸福的婚姻中純潔地誕生?她的這種心態無疑證明著自己的男人的忠誠真摯。

  房子對自己乳頭的扁小擔心,想瞭解受孕時的母親心理,都說明她希望以純潔完美的身心去完成婚姻。即使由於母親的關係,房子和我互相對抗互相敵視,不管怎麼說,畢竟有緣相遇,我必須關心愛護她,作為母親,時子對女兒的結婚表示祝賀;如果我無動於衷,恐怕房子心情也不舒暢。此時此刻,我必須設身處地為她著想。這種時刻,也許一生只有一次。我是與有過丈夫的女人結婚的,而且這個女人和前夫之間還有孩子,我並沒有強迫妻子抹滅她的前夫和子女。我覺得那是枉費心機。

  然而,當我設身處地為房子著想時,就覺得時子作為母親對房子太冷淡。丈夫死後,時子就扔掉兩個孩子離家出走,雖然有與小叔子關係不合以及其他的原因,但離開婆家、特別是與我再婚以後,比起其他同樣與孩子分離的母親,時子對兩個孩子不是顯得冷淡嗎?當然。這種冷淡對於婆家、對於養父母,而且對於我也許是情分或者是義務,可我又想,時子的性格裡就沒有這樣的東西嗎?我就沒有強迫時子這樣做的意思嗎?這可能也是奇怪地受到房子的純潔的影響。

  因為我們之間不生孩子,所以我向妻子提出想把房子收養過來。這是很早以前的事情。

  「你也有私生子,乾脆也一起接過來算了。」妻子開玩笑地把話岔開,「我是二婚,說不定你還是十婚、二十婚呢。」

  妻子的意思是說男人到35歲還沒結婚,在外面有私生子不足為怪。妻子這麼一說,我倒回憶起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胡思亂想起來,說不定哪個女人生下我的孩子,也不告訴我,自己正悄悄養著呢。我過手的女人並沒有妻子說得那麼多。但是,再婚的妻子對初婚的丈夫的過去無法想像他過去的某一個固定的妻子,只能漫無邊際地幻想虛無縹緲的女人,也許這對她具有以心靈的痛苦忘卻自己弱點的作用。因為我對時子以前的婚姻沒有刨根問底,時子也就對我的婚前的女人問題睜一眼閉一眼嗎?只要把過去柔和地包裹起來,就不會在現在探頭探腦地伸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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