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二


  「如果婚後還繼續寫日記,你想瞭解的事情不是都一目了然嗎?媽媽怎麼樣?爸爸怎麼看媽媽?不是都清清楚楚嗎?」

  「是呀。可是……」房子吞吞吐吐,用含糊其辭的語調說,「結婚以後,怕媽媽看見,就把日記藏起來,所以沒有繼續寫下去。」

  「那你爸爸婚前的戀愛看來也沒有繼續下去,成了他的幻想吧。」我一邊說一邊突然想池上老師和那個戀人沒有發生肉體關係。

  「趁著對前一個人的愛情還沒有冷卻,趕緊和別的人結婚。這種心理不是幻想就是病態。這樣的日記,你爸爸在結婚的時候燒掉就好了。」

  一個死者在二三十年前的心情如今對於我來說,實在是捕風捉影虛無縹緲,只是當年的日記阻礙著我對他過去的寬容。抗拒著「過去」這種大自然的命運,變成一具木乃伊。如果子女、妻子乃至我至今還因此受到感情上的傷害,那池上老師的日記不僅是罪惡的證據,而且是罪惡本身。

  房子來和我談論這件事,而我終於陷入挖掘妻子的遙遠過去的墳墓一樣的窘境,連房子都成為我嫉妒憎恨的目標。從常識上說,我也想避免出現這種狀況,我並不喜歡異常心態下的疲勞。房子這樣的處女,過分要求自身周圍的一切也要純而又純,這也許很可能產生與異常心態相似的巨大麻煩。我聽了房子的話後,對妻子疑神疑鬼,懷疑她和肺結核病人的池上老師婚後是否過著一種不正常的生活。我們夫妻之間從來沒有深入談論過這些事。

  「你爸爸的日記是他年輕時候寫的,人是會變化的,所以我什麼也不好說。但是我知道,你想不通爸爸失戀以後為什麼會立刻和別的女人結婚,因此也給自己的婚事帶來不安的陰影吧。」我尋找著恰當的時機,準備結束這場談話。

  比房子談話的內容本身更現實的問題是她為什麼要來談這些事,以及她一定把父母親的結婚與自己面臨的婚事結合起來看待。但是,我摸不透房子是如何把父親日記裡的戀愛和以後的結婚與自己現在的戀愛和結婚結合起來的。房子是否懷疑她的對象先前也有這樣戀愛的經歷呢?

  「看了日記以後,是不是擔心什麼事?」

  房子的表情又像黑眼珠上翻那樣抬頭看我,臉頰緋紅。

  「也不是,算了,是我不好。我不該對叔叔談這件事。」

  「沒什麼不好的,但我也不想打聽。」

  「是的。因為不好對媽媽說,所以就想跟叔叔聊聊……叔叔說得對,不僅考慮到我自己,也要考慮到媽媽。」

  「你怎麼考慮媽媽的?」

  「希望媽媽和叔叔能幸福生活……」

  「噢,謝謝你。」我顯得不好意思,「像海棠那樣嗎?……」

  「對。」

  「不過,媽媽的兩次結婚都不像你所想像得那樣受到日記的影響。」

  「可是我考慮爸爸媽媽跟叔叔的想法大概不一樣。」

  「也可能是這樣。不過你要是把自己的婚事和他們連在一起,那就錯了。」

  「沒連在一起。可是……我覺得自己生得不乾不淨……」

  「胡說!」我勃然變色,「這是褻瀆,小毛孩子怎麼胡說八道!不管你的結婚多麼純潔,連自己的出生都要懷疑、反省,豈有此理?太自傲了!」

  「不,和自傲恰恰相反。要是媒人提親,連血統什麼的都查得仔仔細細。」

  「嗯。自己給自己查怎麼樣?查自己的出生就要查父母親,可就是查父母親。也不明白自己出生的命運。父母親有一種即不自由也不負責的東西。即使父母親是肮髒的結合,生出來的孩子,從這個孩子本身的立場來看,也不能說是污濁的。」

  房子沒有回嘴,心裡卻好像大不以為然。

  「說自己生得不乾不淨,就是說要一個乾乾淨淨的自己,這就是自傲。如果用這種自傲的心理祝願媽媽再婚後獲得幸福,我們也不會高興。」

  房子垂頭喪氣,邊抱著雨衣邊走進開始人梅的紛紛細雨裡。舊雨衣好像從學生時候就一直穿著,下擺、袖子都顯得短。

  我看著她身體蜷曲在硬殼裡的背影。我想追上去叫住她,等妻子回來後,帶她一起上街,順便給她買一件雨衣。但是她剛才說的話還憋在心裡,想到三個人在雨中散步,心情就不舒暢。

  我走上二樓,頭枕胳膊躺下來。

  本來上樓想尋找那本刊登有池上老師研究足利義尚文章的舊雜誌,可是懶得在壁櫥的角落裡翻找。這是國文學的專業雜誌在老師死後發表的,含有悼念的意思。我不記得是否保存起來。老師去世以後,我收到他的一些同學聯合寄來的一封印刷的信函,為了表示我的一點心意,便收到了這本雜誌。

  聽房子談老師的日記以後,我想那篇文章大概是老師的唯一遺稿,興許可以從對足利義尚的研究中窺見他的心理、性格,但一轉念,覺得我現在和老師生前的妻子時子共同生活,卻企圖從那篇文章中搜尋妻子前夫的什麼秘密,未免淒慘。

  可是,時子記憶中的丈夫與房子幻想中的父親,儘管是同一個池上老師,形象卻大相徑庭。老師死去的時候,房子還是嬰兒,她沒有父親的記憶。

  後來,母親棄子女而去。即使出生存在著神秘的命運,養育卻是母親的責任。在即將結婚之際,比起自己的出生,也許房子更苦惱自己畸形的成長。最近,房子的養父母、她的叔叔嬸嬸好像默認房子和親身母親來往。叔叔嬸嬸對房子有了對象以後變得情緒高漲、心態開放、眷戀母親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心想剛才對房子不該那麼生硬,但她一走,我心裡老大不高興,只好等妻子回來。

  妻子累兮兮地回來了。

  好像出過一身汗,她開始整理腰帶下的和服襯衣。她的動作不急不慢,一絲不苟。平時我司空見慣,今天卻焦急煩躁。和服長襯衫脫掉後,剩下貼身襯衣,她敞懷轉身彎下腰去。

  「我說呀,把衣服掛起來好不好?」

  「等一會兒,我難受。今天沒燒洗澡水吧?在電車裡我的腳被踩得一塌糊塗。」對子一邊說一邊把左腳伸出來寬鬆地坐著,露出腳掌心。布襪子也脫下來扔在一旁。

  我沒好氣地說:「房子來了。」

  「是嗎?回去了嗎?」時子右手按著草席稍稍轉過身來,但沒有瞧我的臉,說,「怎麼星期天還來……」

  「星期天怎麼啦?」

  「星期天不是跟對象在一起嗎?」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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