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一


  「她不會去公共澡堂……再說,平時也不在意,到快嫁人的時候,老放心不下,擔驚受怕,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你好好告訴她吧。這孩子,母親一直不在身邊……」

  「我告訴她了,不要緊,用不著擔心害怕。」

  我把手伸到妻子的胸脯上。現在這種動作已經不能擾亂兩人的談話。平時我常常忘記這一對乳房曾經哺育過前夫的兩個孩子。我想到房子的乳房,把手從滿臉充滿母性表情的妻子的胸脯上縮回來。

  但是,妻子談起了前夫的往事。

  「房子也變得敏銳脆弱起來,一談起她的爸爸,馬上就淚眼汪汪。我說爸爸經常抱著房子出去散步,回來的時候,你手裡拿著鹹味脆燒餅幹。你還是嬰兒,沒長牙呢。我怕爸爸的衣服染上乳臭味,要他把房子交給我。我嘴皮都說酸了,他還是緊緊抱著房子不放,大概預感到自己很快就要離開人世吧。」

  「你說這些事,房子會傷心的。」

  「我也是怕他把病傳染給房子。不過,這也好,房子說她的結核菌素反應一直都是陽性的。」

  我不再說話,漸漸睡著。但是,如果房子變得對任何事情都感覺敏銳、對平平常常的事都耿耿於懷,那她即使看了父親的日記,也可能產生我們意想不到的心靈困惑。我由於不願意為妻子的過去自尋煩惱。對與妻子的前夫有關的事情企圖採取回避的態度,但難道就不能替房子打聽一些情況嗎?

  這麼一想,迷迷糊糊中精神寬鬆下來,腦海裡浮現出那株繁花似錦的大海棠樹。

  「就是說,你不知道池上老師失去戀人以後愛情還沒有消失就馬上和別人結婚嗎?」

  「怎麼說呢?恐怕不是趁著愛情還沒有消失,而是愛情還在繼續的時候吧。能不能說是為了讓愛情繼續下去呢?就像叔叔你說的那樣,有戀人卻跟別人結婚的人多的是,爸爸好像跟他們不同,他是積極的。他相信自己的愛情,想充分展現愛情。他認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人,現在自己可以去愛別人,所以失戀之後馬上和別人結了婚。」

  「嗯,還是有非常自私性的考慮吧。」我憋不住終於說出來。

  「也許他這麼想,過了這個時候,一旦愛情冷卻下來,就絕不會再有愛情了。」

  「這我明白。」

  「不過,愛情是不是就跟流水一樣馬上流到別的人身上呢?」

  「這……」

  我想池上老師可能心裡深藏著某種巨大的悲哀或者恐懼,如果解釋為失戀的消沉頹喪以致病入膏育而死去,未免過於簡單。剛才房子的話裡也含著這個意思,我也考慮過是即將不久于人世者的恐怖,但池上老師的心態或許植根於性格中最病態最瘋狂的那部分。

  最終我還是不願意在房子的誘使下進入他的心靈深處去觀察。

  「嗯,怎麼說呢?你爸爸以前的戀愛,大概就跟你對海棠的感覺差不多吧……」

  「是嗎?」

  房子似乎出神地凝視著遠方,目光裡浮動著含情脈脈的溫情。

  我說這話時本未深思熟慮,一看房子的反應,表情如此美麗,剛才自己說的那句話又在心裡迴響。

  房子激動地臉頰微紅,接著仿佛更深入一步地說:

  「我覺得爸爸很愛那個人,所以媽媽很可悲,不過,那個人也已經死了吧。」

  「是嗎?什麼時候?」

  「不是,我只是看了相片以後產生這樣的感覺,看了那張夾在日記本裡的相片,我就想見見她,奇怪吧?可是這麼一來,啊,我又覺得她已經死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看起來身體很虛弱嗎?」

  「我這麼覺得。」房子低下頭,「不過,跟她結婚的人會得到幸福嗎?」

  「你是說媽媽嗎?」

  「噢。」

  「你不知道什麼叫幸福。幸福不僅僅取決於條件。」

  「要我就不幹。失戀引起身體虛弱心神悲傷這還可以理解,爸爸卻很自負的樣子。他只珍惜自己的愛情,不考慮愛情所給予的對象。即使不算是以前的戀人的替身,他的結婚也是為了不至於使得在以前的戀人身上燃燒起來的愛情烈焰低落下去。因為他愛以前的戀人,所以才愛後來的媽媽。因為有了以前的戀人給予他的愛情的力量,他才能夠愛後來的媽媽。他不過需要媽媽為他維持在以前的戀人身上所感受到的愛情——這就是媽媽可悲可憐之處。」

  「我不知道日記是怎麼寫的,但不會這樣機械性的吧……」

  「媽媽沒有臉面嘛。她怎麼想的?」

  「你現在來問我呀?」

  我本來沒想這麼嚴厲地反問。房子一聽,心裡吃驚,臉形都變了,兩道眼皮猛然分離開來似的,連耳朵都顯得淒涼。

  這又薄又小的耳朵像她母親。妻子睡覺的時候,我從側面看著她的耳朵,有時會想起自己的年齡。房子年輕,耳朵的色澤比時子光潤,但當她悲傷驚駭的時候,那形狀顯得悽楚。

  現在也是由於我的一句話,房子悚然蜷縮在硬殼裡。是否因為她還是意識自己是寄人籬下的孩子呢?稍不留神,就會傷害她的感情。我一邊想一邊對她說:

  「我呀,對你媽媽,儘量不談和她結婚以前的那些往事。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聽起來也許覺得我連時子是房子的母親都不想承認,但房子使勁點了點頭。

  我想知道池上老師的日記在他和時子結婚以後是否還繼續寫下去,但不便向房子打聽。我的妻子如何被記載在她的前夫的日記裡?我甚至感到火燒火燎的不安。

  只有房子看過日記,只有房于知道池上老師和時子結婚時的心情。我不願意她以此作為有色眼鏡來觀察我們的夫妻關係。我早就覺得,要是有日記、信件留下來,就跟鬧了鬼一樣。

  「和你媽媽結婚以後還寫日記嗎?」我極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房子依然低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沒有。」

  她的回答更加重了我的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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