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〇


  「這些事你是聽說的嗎?別人的話未免靠得住,特別是過去的事,有的人說話不負責任。」

  「不是聽來的。我看了爸爸的日記,確有其事。」

  「日記……」

  我脫口嘟囔一聲。我一定雙眉緊蹙,像突然撞見兇狠惡毒的闖入家宅的歹人一樣怒火中燒。

  「日記本來不是記別人看的,所以我認為那是爸爸的真實感情。」

  「既然是不讓別人看的日記,你不是也不該看嗎?」

  「嗯。可是,爸爸已經死了……」

  「正因為死了,更不應該看。你知道死人無嘴這句話吧?你卻讓死人開口說話。死無對證。就是說,別人怎麼說,死人不會爭辯不會抗議。但是我想說的與這普通的含意相反。就是死人一開口說話,活人無法爭辯無法抗議。因為對死人說的話既不能更正也不能辯解。不能更正不能辯解的話是多麼可怕。這不是人說的話。古諺說死者不開口,文字作證言。你看的日記也是這樣,死無對證最安全。」

  「我看爸爸日記的時候也覺得不應該,像在偷看別人的秘密,心裡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我不知道爸爸還有日記,和他的筆記本放在一起。筆記本很多,都放在舊藤條箱裡。我以為是爸爸做學問的專業筆記本,看也看不懂,一直沒動。這些東西和叔叔你們也沒什麼關係……可是到自己要離開那個家嫁出去的時候,覺得爸爸的那些東西令人懷念,就想翻翻看看。我不知道還有日記。」

  房子好像沒有理解我的話,恐怕也不想努力去理解。這很自然。我也沒有使用引起房子去理解的說話方式。房子也好、房子的父親也好,我並沒有明確表示是對他們的抗議。可以說,我只是面對死者虛構的權威色厲內荏地虛張聲勢。

  這個權威現在附在房子身上。房子看似不想盯著我,卻盯著我。她的眼睛是正在談情說愛的姑娘的眼睛,卻又是腦子裡裝著父親日記、對日記的內容堅信不疑而喪失自我的眼睛。

  但是,我也捫心自問。我嘲笑時子對亡夫的記憶不完整、嘲笑房子不能準確理解亡父的日記,是出於嫉妒嗎?

  對於我來說,池上老師的絕對的真實只有死去。他曾經生存過的一切都不過在模糊暖昧中飄浮搖盪。時子和房子是否把老師死去的真實誤解為死者的真實呢?

  因為我和池上老師的遺奏時子結婚,老師的孩子房子就跟我談論老師和時子結婚之前的戀愛情況,想起來是一種奇妙的姻緣。

  「還有一張那個女人的相片,夾在日記裡……有相片在,媽媽可能也沒看見日記。」

  「是嘛。」

  「媽媽要是看見日記,會讓爸爸把相片扔掉的吧。她不討厭嗎?」

  「可能是這樣,連我看到相片的時候都心慌意亂。爸爸長什麼模樣,毫無印象,卻看到爸爸的戀人的相片。你說怪不怪?」

  「長得漂亮嗎?」

  「嗯。好像有點像媽媽,其實不像。脖子很長,看起來身體很弱,說不定也是病號呢。」

  「因為這個才分手的吧?說是失戀……」

  「爸爸吐血,那個女人好像就不幹了。」

  我想起我當學生時候的池上老師。池上老師喜歡足利義尚,根據宗高的《將軍義尚公薨逝記》等文章,斷定義尚死於肺結核。那個時候,他自己也得了肺病。

  老師和時子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大學畢業。所以,婚前半年失戀的老師也與我記憶中的彎腰曲背上下高中教室講壇的印象有些許歲月的差異,倒覺得聽見「愛子,給客人……」那一天所見到的老師的形象更接近於失戀狀態。

  「看了爸爸的日記,我覺得媽媽很可憐。」房子低下頭,但那一雙黑眼珠往眼睫毛翻上去看著我:「叔叔,你聽媽媽說過這些事嗎?」

  「沒有。」

  「是嗎?現在我好像多少懂得媽媽離家,再婚的心情了。」

  我臉色不悅起來,但房子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話傷了我的心。

  「爸爸的心情,我似懂非懂。所以想和叔叔好好談一談……本來想把爸爸日記帶來,可我也不願意把他的日記給別人看。——覺得挺為難的。我說不清楚。爸爸說,那個人走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那個人家裡聽說爸爸吐血,大吃一驚。不過,爸爸害怕從此愛情消失。好像他認為一旦愛情冷漠在心裡,自己的生命也就冰冷死亡。他得的是那種病,也許真的會死去。爸爸所說的愛情,好像與對那個女人所表示的愛情還有所不同。當然肯定包含對那個女人的愛情,但他說的恐怕是出於那種愛情的、卻也許比那種愛情更廣闊更深厚的愛的感情。爸爸在日記裡寫道,從來沒有這樣愛過自己,愛過鄰居、自然、學問……」

  「這是理所當然的。這就是戀愛。現在你就是這樣的吧?」

  「對。」房子坦率地點點頭,緊接著說,「不過,爸爸是失戀了。但是他對那個女人沒有埋怨憎恨,所以,那個人離開以後,愛情依然留下來。我想是爸爸努力把這個愛情留下來的吧。後來,爸爸一心一意想對那份愛情保持同樣的熱度。一般地說,等前面那次戀愛之後再跟別的人結婚。爸爸正好相反,要在前面那次戀愛還沒有冷卻、疏遠的時候,立即和別人結婚,這種心理我們很難理解……」

  「可能實在熬不住寂寞吧,或者出於喜新厭舊的心理。」

  我也難以說出「也摻雜著不久于人世者的恐怖」這句話。

  「好像爸爸還不至於寂寞,也許看起來覺得喜新厭舊,但他愛情專一、貫穿下來,雖然對象變了……」

  「豈有此理!……可是,也說不定有。」

  「爸爸就這麼相信的吧。」

  「你的意思是說在第一個戀人身上萌生的愛情在第二個戀人身上成熟嗎?」

  「也許爸爸更多地以自我為核心來考慮問題,他只是想維持自己的愛情。」

  「說得是。爸爸很想珍惜自己的愛情。他不願意失去自己的愛的感情。他想活下去,維持愛情高潮中的自己的生命。我也能理解爸爸的這種心情……」

  「是呀,恐怕是人之常情。」房子的話聽到這兒,我突然想,這姑娘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跑到我這兒來談論她爸爸的事呢?

  我對她的態度不冷不熱,對她的觀點加以反駁。但是,房子一定有什麼事要對我訴說。也許正因為她也處在愛情的高潮之中,才表現出急不可耐的迫切。我必須寬慰她。

  我們去觀看海棠後的半個月裡,房子就兩次到我家裡來,今天是第三次。我想起前一次來的那天晚上時子在被窩裡對我說的話。

  時子說,房子問她自己的乳房很熱乎、乳頭卻很涼,是不是誰都這樣?還有,自己的乳頭又小又癟,塌下去,這不要緊吧?

  當時,時子一邊說一邊輕含微笑,說:「不過,我聽了以後,放下心來,看來這孩子還是黃花閨女。你說呢?」

  「哦。」

  我對母親的心理實在有點驚愕。

  「那你看了嗎?」

  「可能她心裡也想讓我看,但我不好說讓我看,畢竟一直分開過……」

  「洗澡的時候就能看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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