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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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戴手套要挨批評的。」 「是嘛……」 「再說,家裡的人恐怕會問她誰給買的手套。」 「就說是戀人給買的好羅。」 「瞎說些什麼呀?!」 「女同學之間不是常常互相送東西嗎?」 妻子看見一個空位置,便坐下去,閉上眼睛。 三 據說夫妻像表兄妹,妻子寫的字越來越像丈夫的字體已經司空見慣,長相互相融合的兩口子也不足為奇。 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如果長得過分相像,有時看上去顯得滑稽可笑,一旦討厭起來,簡直看不得,刺激神經,但在旁人眼裡,夫妻長相逐漸相像倒也不壞,夫妻之間,雖說相像,屬後天性的,畢竟有限。 夫妻要共同生活多少年才開始相像呢?這種相像並非長相和舉止動作,而是心理習慣和生活習慣,即使如此,也因人而異,這大約需要多少年呢?我還見過這方面的心理學統計的事例。更何況面相相像。計算必定更加困難。 因為聽了時子告訴我她前夫的遺囑,我的腦子才想起如此愚不可及的事。 不言而喻,我對長相酷似父親的清頗為反感。 當然,我心裡也多少琢磨著想尋找時子在什麼地方像池上老師。 池上老師讓時子「必須好好活下去」,對她說「你要是死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最瞭解最記得我的人,我就非常寂寞淒涼」。於是池上老師正顏厲色地說:「孩子不行,這麼小什麼也記不住,而且什麼也不懂,長大以後對父親只是一個空想的幻影。」聽了這些話,我氣憤不平地大罵「一個臨終的人要求活著的人把他記在心裡,這是罪惡!是褻瀆!」後來,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懷,有時還蠻不講理地找茬和妻子吵架。 「池上老師認為你是一個理想的女性。」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知道,大概不至於吧。」 「老師不是說他死以後最瞭解最記得他的人就是你嗎?」 「說是說過。」 「這麼說,對池上老師來說,你豈止是理想的女性,還是絕不可少的人羅。」 「為什麼?」 「他讓你記住他,把這種記憶作為自己死後的生存……」 「即使沒有值得作為死後的生存的東西,但想到如果沒有一個人記得自己,不是覺得寂寞淒涼嗎?」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如果被壞心眼的人記走了樣,扭曲了,也叫我們臉上掛不住。」 「壞心眼的人?嫁給他的就我一個人呀。」 「所以,這個人必須是池上老師理想的女性,不然老師會更加可憐。」 「除了我之外沒別的人。沒法子。」 「時子,你到底有沒有信心負起獨自去瞭解、記得一個人這種非同小可的可怕責任?」 「你幹嘛這麼嫉妒?」 「這難道不是非同小可的可怕責任嗎?你不這麼認為嗎?」 「你壞,照這麼說,我就是個無聊的女人,只記得他無聊的那些事羅……」 「負得了這種責任的人大概就是上帝吧。」 「不過,恐怕也不是讓我像上帝那樣記住他的一切,甚至我不知道的部分。」 「這麼說,最瞭解,你最瞭解池上老師的哪些東西?最記得,你最記得他的哪些東西?」 「你壞。」 「是壞,像我們這樣,偶爾要探尋真實,一接觸到平時不敢觸及的東西,連手都覺得疼痛。」 時子滿心委屈地低著頭,一隻手排著,手掌在榻榻米上摩擦轉動,然後彆彆扭扭地一邊把身子扭過來一邊說:「要說最記得的東西,什麼也沒有,我這不是和你結婚了嗎?我對他並沒有那麼愛那麼敬。」 「現在不想聽你說這個。」 「其實現在我也不想說。」 話不投機,一下子冷落下來,只剩下怨恨的殘渣,誰也不願意看對方一眼,我卻又刺了一句: 「孩子小,什麼也記不住什麼也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時子默不作聲。 其實,現在這種狀況,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不是時子,而是我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在妻子看來,我是故意刁難,而且玩弄空洞的理論。其實我並非出於嫉妒跟她過不去。但是,現在想起來,那時也許我最肆無忌憚地流露出了嫉妒心理。 我極少對時子提起她的前夫的名字。一般地說,再婚者都不願意觸及以前的配偶,但我這樣做在心理上並不準備強迫抑制自己,說我對她的過去沒有嫉妒心也好、不計較也好,其實我是大大咧咧睜一眼閉一眼地過日子,如果時子的前夫插進來,大夥兒一起過算了。所以我和妻子商量要不要把她與前夫之間的孩子房子收養過來並非出於什麼深謀遠慮。 去金澤八景以後,差不多有一年的時候,房子無拘無束地到我們家裡來往走動,甚至還纏著我瘋鬧,顯得很親密,其實她心底對母親和我深懷敵意。我幾乎一無所知。妻子或許心知肚明,對我想收她做養女的愚鈍糊塗心裡難過,卻有苦說不出。 房子對我們消除敵意是在她決定結婚的時候。 時子對房子的對象當然不太放心,想親自做一番調查。房子一聽,突然聲色俱厲地嚴詞拒絕。時子只好打消調查的念頭。 時子聽說這個對象住在鐮倉海棠寺附近,可憐天下父母心,便想在女兒婚前至少也得看一看那住宅啊,要我陪她走一趟。海棠寺是寺院的俗稱,因為院子裡有一株很有名氣的高大的海棠樹,正是開花時節,房子他們就叫海棠寺。 我們按照房子畫的地圖從鐮倉郵局旁邊拐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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