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五


  「不。是個好女子。」

  「澡堂裡我親眼見的。」「大姐」又重複一遍。

  姑娘被客人辭走。頓感恥辱,簡直手腳無措。雖說是這兒的習氣,我覺得她淒慘可憐。她的形象與那個13歲就死去的姑娘一起留在我的記憶裡。

  房子和那個姑娘一樣,虛歲15,所以引起我對15歲和13歲兩個雛妓的懷念。那是兩三年前的事,現在想起來,當時我妻子的孩子也已經和那個雛妓差不多歲數,我突然覺得腦袋瓜猛然撞到什麼東西上,似乎腳下張開一道陷阱。

  我這個人,平時不太想道德問題。就像每天早晚幾乎是無意識地坐車在路上奔跑一樣,一邊發牢騷一邊還要利用、依靠現有的各種設施,一旦發生什麼故障,才和其他乘客一起罵罵咧咧大發怨言。

  所以,房子的出現可能會擾亂我日常的機械性的交通秩序,心裡有點不安。

  「打茶圍」地方的「大姐」說起澡堂子裡見過的話兒,把與我在池上老師家裡第一次看見時子時所驚愕的那一同樣的東西奇妙地掩藏在俏皮話裡挑逗誘惑我,由此,我在「打茶圍」時想起妻子時子,在這電車裡想到妻子和雛妓的時候,那個部位會浮現在眼前,但大概房子就在身旁的緣故吧,我感到些微厭惡和自嘲。

  這並非因為過去的驚愕已經完全吸收融化在漫長歲月的夫妻生活裡,而是妻子的女兒房子就在身旁的緣故吧。

  妻子把房子帶到我家裡,又叫我一起去金澤八景,我本來打算以第三者的立場觀察這一對母女,但是看來我成不了旁觀者,而是和她們構成一種三角關係。就在這時,我又萌生出自我剖析內心世界的預感。

  我對房子仿佛懷著不肯容忍的憎惡情緒,便皺起眉頭直搖頭。這不是嫉妒。似乎是自發性的排斥,還沒到嫉妒的程度。

  我轉身背對房子,看著對面的窗口。也許由於我以背相對,我覺得身後的房子也模仿我的樣子,轉身面對電車前進的方向,手抓拉手,眼望著另一面的窗口。

  隨著電車的行駛、視角的變化,高樓窗玻璃的綠色已經消失,勉強尋找看去,在灰色水泥牆上只有一個個暗影般的窗口。

  電車很快就要進入東京,我想在什麼地方與房子分手呢?

  破碎的輕煙在原野盡頭低低飛揚。這一帶也許不是原野,而是連綿的城鎮,卻像暮靄籠罩著原野。暮靄遠處的山丘也覺得異樣,大概暮雲低垂。

  我轉過身,抓著拉手,整個身體斜向妻子,問:「在哪兒讓她下車回去?」

  「哪兒?你是說房子嗎?」

  「是呀。」

  「在銀座下。能吃點什麼嗎?累了。」

  「恐怕不行吧。」

  站在他們之間的房子說:「媽媽,我在品川下。」

  我突然覺得房子又可愛又可憐。

  房子要裝出一副什麼樣子回爺爺家?今天一天的事她怎麼撒謊?爺爺一家子待她好嗎?這些事,我從來沒問過妻子,妻子也沒有主動告訴我,但我覺得似乎沒必要非讓房子回爺爺家不可。現在就帶她回我家難道不行嗎?

  一個多餘的人闖進我家裡。這一天,我不是沒想過這件事。但我一聽她說自己一個人從品川回去,心想即使闖進我的家門也會很快就離開的。

  妻子是在房子3歲的時候離開婆家的,她們已經分居10多年了。今天房子到母親的新家庭裡來。但在這幾年裡,她一個女孩子一定對母親再婚後的生活做種種猜測想像。今天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不能不說以前一直疏忽了。但是,即使她走進我的家庭,做女兒的還是不可能深入瞭解母親再婚後的生活,最終所描繪的仍然不過是房子自身的空想。也許因為我的清高,覺得這一對關係非同尋常的母女著實令人同情。時子和房子恐怕再也不會有心靈溝通的時候了。我和妻子似乎已經死心,不再為互相瞭解對方內心深處的世界而爭吵不休,但是,這一對母女或許今天又在點燃這一願望的火種。

  房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的左肩,她梳著兩股頭髮編在一起的辮子,長長的髮際卻和時子一樣。

  「早晨上學是和清一起走的嗎?」母親問。看似問得突然,其實是時子在品川下車換乘山手線回去的影子裡聯想到每天早晨兄妹上學的情景。

  「沒有,各走各的。我才不願意和他一起走呢。」

  「誰上學早?」

  「哥哥比我晚。」

  房子似乎對這一話題不感興趣,而時子更想瞭解清的情況。

  妻子對我也幾乎沒談過清。我和妻子商量想收養一個孩子,心裡想的自然也是房子。

  因為妻子看重男孩,反而使我難以開口,但從孩子那方面來說,對分居的母親日益思念的當然是房子。

  當時房子才3歲,對母親毫無印象;清已經6歲,大概都還記得。對父親的印象也是如此。可能正因為這一點,清對母親反而隔膜,至少羞于和母親見面——後來他到我家來時也是這樣。

  ——直到很久很久,我才知道一個出乎意外的真實情況:房子更刻骨銘心地想念父親,而清想念母親。

  清長得像父親。我第一次見到清時,不由得想起池上老師的遺囑。

  我和時子婚後不久,曾經問她:「池上老師有遺囑之類的東西嗎?比如說孩子怎麼撫養?你怎麼安排?嗯,還有再婚的問題什麼的……」

  池上老師得的是肺結核,病危過兩三次,臨終時腦子還很清醒,他大概是做好思想準備了的,所以我覺得會有遺囑。

  時子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聲音微顫著說:「不知道這算不算遺囑,他對我說無論如何你必須好好活下去。我聽他說了5次,神情非常嚴肅認真,我突然懷疑他莫不是也要我去死,嚇得毛骨悚然。不過,看來不是這個意思。他說,你要是死了,這個世界就沒有最瞭解我最記得我的人,我就非常寂寞淒涼。」

  「噢,我聽了都覺得毛骨悚然。」

  「所以我說,我不會活得很長,有孩子在,我無所謂,他正顏厲色地說,孩子不行,這麼小什麼也記不住,而且什麼也不懂,長大以後對父親只是一個空想的幻影。聽他口氣這麼嚴厲,我也害怕起來……」

  「一個臨終的人有什麼權利對活著的人這樣發號施令?這是罪惡!是褻瀆!」我憤憤不平地說,「他以為記憶最確切真實、記憶不可改變。從這一點來說,是個天真幼稚的老師,記憶是我的自由。豈止自由,而且本人不負任何歪曲和消失的責任。」

  「是這麼回事,記憶也是聽天由命。」妻子趕緊隨聲附合,可我覺得噁心。池上老師和時子過的是否是一種反常的病態的生活?疑惑的陰影掠過我的心頭。

  由於不由自主地想起池上的遺囑,我對清的第一印象就沒有好感,真想說他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長得像你的老爹?!

  但我對房子的態度就不一樣。

  房子在品川下車的時候,我對妻子說:「這孩子沒手套嗎?你給她買一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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