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四


  一念出聲,語音語調就模仿不像,我不禁失笑,便拔腿追趕電車,粗野地一蹦跳進車裡,一輛灑水車在電車前面行駛。

  ——我和時子決定結婚以後,當時「愛子,給客人送……」的情景仍記憶猶新。每當我想起來,就憋不住笑。我真想在妻子面前說一回「愛子,給客人……」,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有開口。是害怕羞事重提嗎?我鬧不明白這究竟是我的羞恥還是妻子的羞恥?

  剛過門的媳婦也不知道來了什麼客人就從浴室裡吩咐女傭待客,驚得小夥子面紅耳赤。這是缺乏教養不成體統呢還是為人開朗熱情爽快?但不管怎麼說,給我的印象不壞。

  從時子這方面來說,夏天沒在火盆上燒熱水,就順便洗個涼水澡,不過突然想起浴室裡還有沖身子用的溫水,便叫女傭進來而已。所以站在水龍頭前等待女傭的姿勢其實很自然,絕非有意識。

  我從那赤裸的身姿和「愛子,給客人送……」的聲音中隱約感受到時子的性格的氣息。

  不過,這是在過多少年以後我打算和時子結婚時候的發現,初見時子時當然來不及從容品味,而且在和時子結婚以後才懂得從這種偶然感受的氣息中窺視性格,這是何等無謂的感傷。

  我一開始就不在意妻子是再婚的女人,並不覺得為難,如今初婚也好再婚也好似乎已經僅僅是記憶裡的問題,但心想如果雙方都是初婚的話,大概會更加牢記結婚的日子,碰到什麼事觸景生情,我倒經常想起「愛子,給客人送……」的那一天。

  如果把從浴室叫喚女傭、用溫水絞手巾把送給客人這些事作為夫妻珍貴的回憶未免過於卑俗貧乏,但對我來說,喜劇般的輕鬆也曾經救過我們夫妻的駕。

  而且,滋生繁衍朝氣蓬動的生命的驚愕,在漫長歲月中流動,夫妻生活中似乎也被吸收融匯,當時可以說是激動人心的那種印象自然沒有消失,可能以崇拜非現實的另一個世界的象徵的感覺至今依然留在我的心坎裡。

  當時,時子才19歲,始為人妻,仍然保留著姑娘的清新純潔,苗條細挑的少女曲線似乎還沒有走樣。我正當年,一定一眼就瞥出這種感覺,所以格外驚愕。這種驚歎足以改變我的女性觀,但那是純潔的驚愕。

  我看到牡丹花、牽牛花這樣大朵花在綠葉的襯托下盛開的時候,有時會怦然心動。特別是看到一兩朵早開的鮮花,更往往按捺不住心跳。——也許它讓我猛然回憶起浴室窗外的竹葉。

  當我意識到那種官能不至於強烈到見花感應的程度時,就把花單純地作為植物的花朵來看待,可是也曾經苦惱過,懷疑莫不是潛藏心底的病態瞬間泛起?

  當我聽到「愛子,給客人送……」那個時候,我只有妓女的體驗,也正因為那些妓女,我對女人肉體的興奮度正逐漸消退淡漠。這種年輕人多少嗤之以鼻的淺薄也許使我也失去了現在人到中年的我所應有的憧憬。

  所以,當我從還是學生氣質的新嫁娘身上看到在妓女那兒無法想像的生命的火焰時,驚愕簡直震撼人心。

  後來,池上老師去世,時子回到娘家,參加工作。和我見面的時候,起先顯得情緒消沉悵然恍惚的樣子;很快變得明朗快活起來,如鮮花怒放,臉色白皙,流光溢彩;但一會兒又突然嬌媚妖豔,目光流眄,一舉一動都分外引人注目。不管她哪一種表情,我對時子的變化都只按自己想法的隨意解釋。另外,跟我見面以後,沒幾天工夫,人就變了個樣兒,我覺得她實在是一個女性十足的女人。她嬌媚妖豔的時候,我心想可以跟這個女人結婚,這也許因為「愛子,給客人……」那天的驚愕被喚回的緣故。

  從金澤八景回來的路上,看見高樓的窗玻璃呈現綠色,又讓我想起當年的驚愕,大概也是因為綠色極其妖饒豔麗的緣故吧。也許正是如此,我才感覺到那綠色的窗玻璃急速遠去的誘惑。

  在此以前,我想起比房子年齡還小的一個妓女,茫然若失地呆呆站著,但只有一想到「愛子,給客人……」,腦子就十分清醒。看來我自己知道這一記憶歷久彌新。

  並非因為妻子再婚,我便去漁色小妓女,只是在煙花場裡偶然相識。按照勾欄規矩,小妓女經人介紹,被看中後向客人行禮致謝,自己也受到恭賀。這不過是花街柳巷的行規程序。

  回來遇見她的時候,也只是「怎麼樣?有客人嗎?」「嗯,多少有一點……」如此點頭打招呼而已,誰也不以為怪。

  「經常有客人問我第一次的事兒,我說那個人至今還時常回味無窮呢。」

  「嗯」

  「客人說那就好。」

  此後我好長時間沒去走動。大約過了三個月,我去了一趟,噔噔噔跑上樓梯一拉開隔扇門,一個胖「大姐」告訴我:

  「她死了。好可憐啊。」「大姐」一邊一隻手粗魯地抓開半邊領口用扇子使勁扇著胸口脖子,在我身後送我下樓,一邊說:「怎麼這麼熱呀?——哦,前些日子是她的第一次盂蘭盆會啊。」

  據說死於盲腸的什麼病,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也沒動手術。

  「死得好苦呀。」

  不知道為什麼,我懷疑不是盲腸的問題。青樓就在前面,只隔著五六間店面,但我也沒去燒一炷香。

  「那姑娘不在了,我看……」「大姐」似乎在盤算別的女人,「對了對了,也沒給您上手巾把呢……聽說您來,我就急匆匆跑下來。先洗個澡怎麼樣?沖一沖……啤酒行吧?」

  「大姐」準備完畢,給我斟啤酒,然後一邊用扇子給我扇風一邊問「15歲的姑娘怎麼樣?」,還赤裸裸地說,「我和她在公共澡堂一起洗澡,見過,不像13歲就死去的那個孩子那樣乾癟乾瘦。」她的口氣就像賣一件什麼東西,我左耳進右耳出,隨口敷衍。但看來她事先做了安排,一會兒那個姑娘便走進來。

  果然如「大姐」所說,雖說15歲,卻體態豐盈,系著寬大的紅色和服腰帶襯墊,胸部隆起,黑髮烏睫,在雪白肌膚的映襯下格外顯眼動人。

  「大姐」起身離席,過一會兒又轉回來,見我呆然而坐,便厲聲叱責姑娘:「你怎麼回事?光知道長個兒,不會伺候客人。快給客人斟酒啊!」

  「不,不關她的事。」我說。

  「大姐」觀顏察色,揣度我的心事,便改口道:「今天大哥想自個兒喝,說是下一次帶朋友來,再叫你。」

  雛妓滿面通紅,哭喪著臉低頭退出。

  「怎麼?沒瞧上眼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