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三


  把房子帶大的女傭現在住在金澤八景。

  我聽妻子說過,房子3歲那年的2月,父親去世,當年母親就離開婆家,於是,以前帶過孩子的女傭更把自己的感情傾注在房子身子,結果推遲了婚期。現在我都懷疑,妻子離開婆家以後、跟我結婚之前那一陣子,說不定就是那個女傭偷偷安排她與兒女見面的。那個女傭後來嫁到神奈川縣的金澤去了。

  大冬天去金澤八景,很自然讓人猜想要去見那個女傭,並且給我一種房子第一次來我家就這麼可憐地演戲般的印象。這是我絕對無法接受的。用這種方式回首往事對15歲的少女房子也沒有什麼好處。

  幸虧妻子只說希望我也去,我才決定跟她們一起去。當時我心裡早已盤算好,只要她說去女傭家,我就厲聲地一口拒絕。

  但是,我們只在海岸石山上的茶館歇了歇腳、到金澤文庫的稱名寺轉了轉,便在冬至將至的冬日下午,把偷偷帶出來的姑娘急忙送回去。

  妻子和房子都沒提起女傭。本來我就佯作不知,其餘心裡多少掛念此事的大概不會就我一個人。如果妻子和房子因為礙著我而不提女傭,那麼一已經來到女傭所在的地方」這種感傷會更加刺激心靈,這在妻子和房子之間又是如何互相反映的呢?

  我自然回避了這種感傷在我心頭的反映,但看到至今在山背和樹下還殘留著七八天前下的第一場冬雪,覺得那些殘渣也沉澱在我的心底。

  在逗子換乘橫須賀線後,房子抓著拉手,左肩頹然搭拉下來,臉也不朝著母親,默不作聲。母親似乎懶得安慰情緒低落的女兒,也不跟我搭話。

  她們這樣垂頭喪氣萎靡不振地回去,如果說是因為金澤的女傭的事,除此之外還蒙著一層我的陰影。所以,我不痛快,妻子應該覺得對不起我。但是,妻子也忘了對我解釋,呆呆地站著,一臉與女兒分手的哀婉表情。我沒有細想此時此刻這樣的一對母女是怎樣互相感應,但總覺得房子令人哀憐。

  陽光低低地斜射進車裡,以淡淡地融化在淡黃色裡的冬日夕陽一般的色彩暈染著風景。這色彩仿佛能長時間地遊移,但又仿佛太陽瞬間就會落下。房子抓著拉手的手臂被陽光緊緊地裹住,臉部也被光線濃抹深染,眼睫毛如塵埃一樣飄浮起來。

  窗外還有一條鐵軌,可能是東海道線,但在我的記憶裡,比橫須賀線稍高一些的鐵軌路基一路上持續留著稀疏斑駁的殘雪,持續剩下路基底下似乎無處可流的水窪。暈染風景的陽光偏偏不照在那長長的水窪上。水窪陷入陰暗的孤獨。

  比我的肩膀還低的房子的臉蛋被陽光染成橙黃色,背對著路基上的枯草,但當電車傾斜著車身懸浮起來似的拐著平緩的曲線時,她的背後景色變成水窪。突然,也許是一道殘忍的陰影掠過我的心胸,我想起比房子年齡還小的一個妓女。

  我把眼睛移到相反方向的窗戶上。其實房子的身體對我來說既不是秘密也沒有刺激。我能夠輕而易舉地在腦子裡勾勒出少女身體的輪廓,所以毫無性欲衝動的感覺。電車很快駛進市里,遠處是暮靄輕迷的山嶺,不遠不近的地方矗立著一幢高樓,玻璃窗閃耀著綠色的光。豔麗妖嬈的碧綠,玻璃的本色似乎成了深化綠色的底色。有的東西在某個時間從某個角度接受陽光的照射會呈現不可思議的顏色,這幢高樓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我雖然茫然而立,腦子卻清醒地感受到邁步往那綠色的窗戶走去的誘惑。我想起第一次和妻子見面的情景。

  我走進她的家剛一落座,就聽見從浴室傳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呼喚女傭的聲音:

  「愛子,給客人送毛巾把……」

  我心裡撲通一跳,這顯然是新婚少婦的聲音。當時我還是單身小夥子,幾乎羞得面紅耳赤,剛剛嫁來的新媳婦,也不知道來的客人是誰,就從浴室中吩咐女傭辦事,著實讓我吃驚。

  「愛子,溫水在這兒。」浴室又傳出她的聲音。

  房子不算寬敞,但少婦不知道女傭在哪裡,便高聲呼喚,那聲音輕飄飄像在空中浮動,然而因為是在自己家裡,聲音又顯得平靜安穩。似乎這家裡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

  我聽見女傭拉開浴室拉門的聲音。拉門底下安著金屬輪子,有點嘎吱嘎吱響。我目光往那邊一瞄,慌不迭立即低下頭。

  少婦站在水龍頭前,那姿勢正等著女傭進來給她沖身子。僅僅是一瞬間,只瞥見她白皙的高挑的身體,連稍稍俯下的臉龐也沒看清楚。但是,有一處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如同在我腦子裡燃起一團火焰般震驚。如此新鮮、豐腴、寬厚,完全出於我的想像之外——這強烈的刺激所具有的無與倫比的力量可以說最終支配了我的一生。

  因為是在夏天,浴室開著窗戶。窗戶齊腰高,外面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竹葉。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看來不會長得太高,長到窗口處的竹枝的上半截就已經橫伸擴展開來了。竹葉重重疊疊蔭翳幽深,午後的陽光斑斑駁駁地灑在竹葉上。

  少婦背對著深綠的竹葉。我所看到的歎為觀止的那個部位應該比窗戶低,因為背後是竹葉的翠綠,那白色的輪廓更給我鮮豔亮麗的印象。回來每當想起,覺得在清純的碧綠和潔白之間滋生繁衍著朝氣蓬勃的生命。

  我把女傭送來的熱毛巾把捂在臉上,酥麻的感覺透到脖子,突然想到初生嬰兒的洗澡。我帶著一種痛苦般的快感看著擦完手後有點髒黑的手巾。

  在二樓寫東西的池上老師走下來,他在樓梯下面輕咳幾聲。

  妻子端來冷飲。她好像剛剛出浴,急急忙忙穿上浴衣,額頭和髮際沁出細汗。

  我低下眼睛,似乎害怕看見她濃密的黑髮和眉毛。

  她把冷飲的茶盤放在膝蓋旁邊坐下來,可能見我屏息沉悶不語,便心不在焉地站起來,說:

  「哎呀,這金魚發蔫呀?」走到壁龕前面,用手指頭敲著圓型玻璃魚缸。有氣無力的金魚開始移動起來。

  「今天早晨換水了嗎?」

  老師沒有回答。妻子回頭看了一眼老師,走出房間。

  「老師,夫人好年輕啊。」我儘量輕鬆地說。

  「你是說時子嗎?19歲,今年女中剛畢業。」

  從池上老師家出來,我反復念叨著:「愛子,給客人送手巾把……」

  我十分準確地記得她的語音語調。心裡反復念叨幾次以後就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

  「愛子,給客人送手巾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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