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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再婚的女人

  一

  我們結婚的時候,我35歲,妻子28歲,我是初婚,妻子再婚,妻子和前夫生有兩個孩子,丈夫去世後,她把孩子留在婆家,自己回到娘家,在工作中和我認識結婚的。

  我們之間沒有孩子,我覺得似乎是我的問題,便幾次和妻子商量,想把留在前夫家裡的兩個孩子(上面是男孩,下面是女孩)中的女兒收養過來,但她一直不答應。我也不是心情迫切地非要不可。

  兩個孩子好像由妻子前夫的弟弟兩口子撫養,哥哥去世的時候,弟弟還是單身,似乎公婆有心要把嫂子和小叔子撮合到一塊兒,妻子不樂意才離開婆家的。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已經歲數不小,雖然知道妻子是再婚,對她過去的事並沒有刨根問底,特別是剛結婚的那一陣子,怕引起不愉快,閉口不提她的孩子,但是,也可能由於我們之間沒有孩子的緣故,妻子的孩子就漸漸地到我家來玩。是妻子主動叫來的還是孩子主動要來的?這件事瞞著孩子家裡呢還是已經得到對方的許可,我鬧不清楚。我對孩子們採取寬容相迎、任其自然的態度。

  妻子和孩子們當然先觀察一陣子我的反應。不久他們就放鬆了戒心,不再惴惴不安。孩子消除了與妻子以及我之間的隔閡以後,必然產生與親父家那邊的隔閡,我並沒有把這個作為內層的心理問題深入考慮,只是感到是一個表面性的道義問題,所以也多少注意在孩子與我們之間保持適當的距離。但是,似乎妻子和孩子並沒有意識到我的這種戒心。其實也許他們暗地裡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言行越過我的雷池半步。

  孩子們和我們在同一條時間的河流裡流淌,並沒有因為合流造成河水渾濁或者激起波浪,也沒有因為流速不同而互相追逐。但是,一個孩子的水流突然撞到岩石上,激浪喧騰,沖進我們的水流,卷起漩渦。這就是女兒的婚事。

  女兒就要結婚,突然萌生想瞭解父親結婚、母親再婚,即和我結婚的真實情況的念頭。如天空閃電、生命閃光般的強烈,我們無力阻擋。這是女兒以純潔發誓的願望.依我的看法,女兒的純淨毫不可信,如果由於某種意外的原因或者著了什麼魔還保持著純淨的話,這樣的女人平庸之輩是對付不了的,比淪落風塵的女子更棘手。然而,女兒的婚姻、未來的幸福看來會在這件事上受挫,所以也不能敷衍塞責地糊弄了事。

  不言而喻,女兒的願望給雙親出了個苛刻的難題,就是讓父母親重新認真坦率地正視一直不願觸及敷衍掩飾的過去的經歷。其實,女兒想知道的真情在我們夫妻的人生中未曾存在過,至少未曾以這種存在作為人生目的。那似乎不過是女兒青春時代的幻想罷了。如果真是女兒的迫切願望,我們夫妻可以儘量把自己的人生歷程坦誠相告,但顯而易見,女兒是不會得到滿足的。再說,什麼坦誠呀如實呀,深究起來,都信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和思想。就說妻子和我一旦坦誠相告。我們兩人的夫妻生活大不一樣,女兒聽了以後恐怕大為驚愕,反而疑竇叢生、大失所望。我和妻子之間從不要求對方什麼事都要和盤托出,在我們的生活中沒有養成這種心理習慣。

  不僅僅我和妻子之間的事,連亡父與她母親之間的事女兒也想知道,這更可能使惡魔插手有可趁之機。死者保持著神秘的絕對沉默。因而似乎以某種單純的絕對權力活在女兒心中。我懷疑女兒想瞭解父母親之間的隱秘是否因為發現了父親的日記或者其他什麼東西。如果真有日記或者信件遺世,對女兒來說,這一部分無疑是確鑿的真情,任何人都無法改變、抹煞這些事實。想到這兒,我開始對死者是否有手記遺世發生興趣,甚至心頭還有點忐忑不安。

  如果深究下去,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態可以追溯到我對妻子的疑惑:即前後有兩個丈夫的妻子前後會是同一個人嗎?說白了,比如一個女人擁有幾個男人,她在性方面不一定對所有的男人都是同一個人。我活到這個歲數,對這類事多少知道一些,也是很自然的。不同的男人不可能從一個女人身上吸取同一質量的性感,而女人在性方面依不同的男人發生不同的變化和發展,這一點恐怕不可低估不可小覷。

  雖然不可低估,這種變化和發展還不至於到達發瘋和毀滅的地步,因此正如人生的一切營生一樣,凡事都有個限度,尤其夫妻生活,本是順其自然,安于習慣,女兒僅僅用她所想像的戀慕之情來理解,恐怕就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如果視為常年一直被不健康的色情所汙髒,我也就無話可說了,但是,先前其他男人對她所培養的習慣、所薰陶的嗜好,我們不會粗俗浮淺地理解,已經不是嫉妒的根由和憎恨的靶子。這不是跟寵愛伶俐乖巧善解人意的妓女、僕人很相信嗎?嚴格地說,也不是沒有一點懷疑,但多半只是純樸地自然成熟的天上佳果。是那個女人所得到的生的恩寵。即使女人有了孩子,全身心疼愛子女,但別的男人的孩子睡在自己身旁,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心理障礙吧。

  如果直言不諱地告訴女兒,那麼比醜惡憎恨還要殘酷恐怖,但女兒自己也正處在類似的矛盾之中。她身為妻子的前夫的孩子,卻出入我的家,和我親近,不僅如此,自己的婚事引起心情激動,就要母親和我在事隔多年之後回憶她親生父親的事情。也許她想把我們夫妻的過去翻掘開來,尋找深埋在泥土中的什麼東西,但對被無情翻掘的地面上那累累傷口又有什麼打算呢?女兒不過要在泥土裡尋覓彩虹而已。

  總之,我們的和睦與寧靜受到了威脅。但是,好色輕佻之心逐年顯得陰沉抑鬱地越發狂濫,而善意地說是一種憐憫般的溫情總是在懈怠自己的意志,我一邊這樣放蕩荒唐地打發日子,同時尋求純真之愛的悲傷如箭穿心。並非在年輕人急奔前程的空想中,不如說是在我們這樣中年人回首往事的悔恨中讓我懂得女兒的身姿無比清新秀美,這自然是似乎與她的月經很不協調的那種純潔不經意地打動我的心坎。女兒使我心靈震顫。如果沒有她,恐怕我一輩子也不會體會到這種心靈的震顫。衰老鬆弛的心弦突然被少女生疏的手指撥動,伴隨著斷裂一樣的不安,發連自己都感到震驚的戰慄的高音。

  被妻子與前夫之間的女兒誘發起來的內心的動盪、疑惑、探索等情緒,與其說有違自己的人品身份,不如說可能缺少些大人氣質,但如果女兒命中註定是衝擊我的人生的波浪、是一束莫可名狀的光的輕輕搖曳,我突然萌生一種用文字記錄下來的欲望。當然不給女兒看,大概也不會給妻子看。也不打算為自己立此存據。只是想把這種欲望付之實踐。但是,也許因為我想起我的老友、小說家A·G,才產生記錄下來的衝動。我考慮把這篇手稿送給A·G。

  至於A·G把這篇手稿撕毀扔掉還是加以潤色作為素材,聽憑他的自由。我只是想告訴他,如果作為素材寫進小說裡,希望至少要過五六年以後。這種程度的悲喜劇的淡忘或者痊癒有那麼些歲月就足夠了。不過,連妻子女兒都不讓看的手稿卻要交給A·G總覺得不合常理。大概可以說我相信這個老朋友吧。因為和A·G是同班同學,所以我做學生的時候也如饑似渴地閱讀不少文學作品。A·G借抄我的學習筆記,心理學、倫理學、哲學的考試才及格。

  二

  女兒房子這個名字,聽說是她母親給起的。

  房子第二次到她母親再婚的我家來的那一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去了金澤八景。

  妻子第一次帶房子來的時候,她已經相當懂事,對我很拘謹局促,妻子也顯然不自然,我們只是像互相刺探對方心理似的簡短聊了幾句,她便起身告辭。所以,第二次來我家其實也可以說是第一次。不過,從一開始我就對她們帶我去金澤八景打心眼裡不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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