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六二


  「是嗎?」

  「而且,非同一般人的嫉妒。」

  「這有什麼不好呢?」

  「怎麼說呢,她連那些被客人帶來的女人也很在意呀。」

  「是嗎?可是在這種地方,對別人帶來的女人也在意也太……」

  「不單單是在意,她要不站在旁邊偷聽人家說話,要不就悄悄地窺視人家,這可是阿榮的病態呀!」

  聽到這話,瀨沼感到好像看到了別人的隱秘似的說不出話來。阿種也不禁紅了臉說道:「這可不能告訴阿榮呀。」

  「唔。看來這已不僅僅是吃醋了。」

  「我也這麼想。可能是一種很棘手的病吧。並且是發展到很嚴重的程度了。」

  「是病危吧?」

  「瀨沼先生總是讚賞阿榮,所以才不留神說起她的壞話來啦。」

  「讚賞她的不是你嗎?」

  「這也是應該的嘛。因為的確難找到像她那樣讓人佩服的人。」

  午飯後,瀨沼去釣魚。河兩岸的蘆葦枯黃。這是一條漲潮時海水倒流過來的淤塞的小河。是一個不見一隻小鳥飛,萬里無雲的靜寂的下午。瀨沼聞著海濱潮水的味道,茫然地果坐在那裡,差不多忘記了自己的垂釣。

  阿榮患有那種怪病,完全出乎瀨沼的意料。不過仔細想來,又覺得這是自然的,正符合她的性格。總之想到這些,使人覺得清楚地窺視到了阿榮的身體的秘密。與其說是無聊,倒不如說是她那充滿女性魅力的身體對他的誘惑。瀨沼畢竟是男人。

  從河岸邊可以看得見海濱。拖魚網的人已來了。然而既不見春子也不見阪見少女。瀨沼想起阿種說過,阪見少女常與弟弟到竹田家少爺這兒來。於是他決定從竹田家門前順路回家。聽說竹田少爺患的是助膜炎,正在愈後療養。有護士照料,所以總能聞到消毒水的味兒。十五六歲的少年,很胖,不像病人,有張帶薔薇色的圓臉和一雙大眼睛。由於長期生病,還帶有一種少兒的純真感,這同富裕的教養融在一起,使女傭們感覺他是一個逗人喜歡的美少年。在他身上找不到絲毫狂妄的令人討厭的感覺。就連他流小分頭,也似乎特別可愛。他住的房間裡總是鋪著三床厚厚的棉被。天氣一好,他也到房外的過道或草坪上來與女傭們一起玩。這時護士看見無事可做,也時常溜到外面去。

  瀨沼從後門過去,故作啥也不知似的從竹田少年的房前走過。當他朝房裡看去時,差一點「啊」地叫出聲來。他看見了阪見少女。不過,是在動畫上。雖然是畫,卻比真人還要生動,她從微暗的房間的牆上,用高貴而充滿期待的眼睛俯視著少年。少年安靜地躺在榻榻米上,仰視著少女。

  那眼裡的期待與憧憬,大概就是畫家松本的心跡表露吧。自從在展覽會見到這幅畫以後,又在這裡第二次見到。其實,從構圖上看並沒有花什麼功夫,只是單單地描繪了少女的上半身。與其說是少女臉上的美麗讓人刻骨銘心,倒不如說是畫像那痛苦的期待更讓人心動,正是這一點在瀨沼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畫上少女那鷹似的閃閃發亮的眼神,似乎在憐惜地望著少年。

  瀨沼匆忙地收回視線。這時,他似乎感到今天的夕陽是那麼的寬闊無垠,格外的美麗。他似乎感到不知從什麼地方又會傳來自行車鈴的冰涼的響聲。

  三

  悲劇的發生,是在一周後的星期六的夜裡。深夜,阪見家發現阪見小姐外出未歸。才給松葉旅館打電話詢問,竹田家人到少女房間一看。發現也是空空的。護士上半夜就睡了。什麼也不知道。通過仔細察看,發現竹田少爺根本沒有換過睡衣,似乎是穿著那件碎白點花紋的便服走的。接著,馬上給東京的販見和竹田家分別掛了電話,但都說沒有回去。這下,大家更著急了。已是末班列車都開出以後了,兩家的家人們只好坐著汽車從東京趕來了。整個住處的男人們開始到海邊、鐵路旁松林等地,四面八方地尋找。

  瀨沼從阿種處聽到這個消息時,就像觸電似的從床上跳起來。

  「對不起,讓您吃驚了。請繼續休息吧。」

  「嗯。」

  「只以為還是孩子呀。看來真不能掉以輕心啊!」

  「不會是情死吧?」

  「真會有那種事?」

  「竹田家的男孩的病倒底怎麼樣啦?」

  瀨沼說著,穿上棉袍。

  「您也去看嗎?」

  「我也去幫忙找找吧。」

  「說起病,那孩子最近表面看上去倒是好轉了。可實際是從胸部轉到了腎臟,必須動手術。聽說他很怕動手術。」

  「那少女是出於同情吧?」

  「會是吧,在這種年齡,正好容易鑽牛角尖,愁悶不堪而什麼事都能幹出來的。」

  他說著,來到了獨間小屋。一看,有十來個人大聲嚷著,不明真相地在房子周圍轉來轉去。掌櫃的把手伸到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裡,然後得意地對大家說:「這裡面冰涼的,一點熱氣也沒有,說明出去不少時間了。」

  阪見別墅的看門人、女傭、奶媽等也都來了。不一會兒,春子和松本也趕來了。春子鐵青著臉,全身顫抖著。她悄悄地拉丈夫的衣袖,用眼神暗示他看牆上。

  「啊?!」松本嚇得跟起腳來,盯著牆壁瘋子般地叫起來,「這,這幅畫在這裡,這就是證據,是證據呀!」不管三七二十一,毫無禮貌地走近前去,粗魯地把畫拿了下來。當他一隻手抓著畫,站立下來時,才發現周圍的人都在呆呆地望著自己。便忽然變得有氣無力地說,「既然在這裡一切就明白了。這是小姐自己拿來的吧。」

  他在說這話時,仍然像個掉了魂的人。從他臉上顯出強烈的悲哀。他回到春子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畫看。春子此時滿眼是淚,可憐兮兮的。仍然是那張畫著桔黃色油彩的臉,此時看上去像個幽靈。瀨沼不由地覺得,這對夫婦也是這場悲劇中的人物。作為窮畫家的松本,從阪見少女那兒得到靈感,並通過那幅畫把自己的憧憬表現出來。這一點春子無疑是十分清楚的。

  另一位悲劇中的人物呢?瀨沼用目光尋找著阿榮,發現她坐在人群暗處,淚流滿面。也許只有阿榮才懂這一對少男少女的戀愛吧。假如兩人去情死的話,阿榮也許就跟著他們後面,直到看見他們死去方返回的吧。這一想像,使瀨沼產生了一種冰冷的興奮,他不由得奇怪地顫抖起來。

  因為如果是這樣,阿榮便是那雖然得知少男少女的戀愛,但誰也不告訴,而獨自悄悄地「享受」這一秘密的人,猶如在偷偷地吮吸少男少女鮮血而生活一般。人們如此四面八方地到處尋找,何不如去問問這個阿榮呢?瀨沼直瞪瞪地看著阿榮,阿榮似乎覺察到他的目光,她朝瀨沼望了一下,馬上就搭起了眼皮,接著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似的朝前撲去,捂著臉拼命地哭起來,那蠕動著的軀體,在瀨沼看來是那樣的妖豔而殘忍。看著看著,瀨沼的眼前出現了那騎在自行車上的阪見少女的身影。她載著弟弟,朝著夕陽映紅的天空飛升而去……瀨沼打算什麼時候向春子的丈夫建議,請他把這一景象繪成一幅美麗的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