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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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事從前我一點也不知道。」過了一會中根喃喃自語,銀子這下急了,索性對著綾子叫道: 「綾子,你想讓中根先生來問我,就把那些都講出來了。」 「是的。」綾子的心怦怦地跳著,卻不服氣地說: 「可是,我並沒什麼惡意呀。」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中根先生娶了銀子就好了。」 綾子和中根都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又走了五六步。 「我不願意。」銀子冷不了地冒出一句話。她快步走向前,綾子和中根也緊隨其後。 突然傳采打竹板的響聲,三人回頭觀望,原來是花子。她大概受雇于盲人賣唱者。一個老藝人倚著蘭子從前所在小演出場的牆壁,花子站在他面前,和著盲人沙啞的歌聲打著竹板,一見銀子三人,她伸舌頭扮個鬼臉,走過來。 「哎,是去木村那兒睡覺嗎?也帶我去吧。」花子說著挽住銀子的手臂。綾子緊皺眉頭說: 「蘭子回來了。去了會挨駡的。」 「哦,我還要練習。」花子抬起下巴,指向髒兮兮的小演出場的牆壁。 街對面的大眾食堂,女服務員們掖起後衣襟正在洗地板,椅子橫七豎八地倒扣在桌上,鐵桶裡的水流到了馬路上。 綾子遲疑片刻,然後摟住銀子的肩膀,說道: 「銀子,我也一起去好嗎?」 「真的?」銀子頓時臉上樂開了花,快活地朝中根揮手喊道: 「先生,再見。」 「我來看管這孩子,沒問題的。」綾子一幅成人腔調,銀子也扭頭望望中根,露出餘怒未消的清純的微笑。 中根被落在後面,目送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心想木村與銀子的配合有哀婉之美,一開始他們就做出要殉情而死的姿態。儘管如此,木村與銀子之間是一場虛無縹緲的遊戲——或許這麼說不太合適,中根思來想去地向前走去。大概是花子追銀子她們去了,竹板的響聲漸漸遠去。 六區小演出場的旗子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看看天空,發現黃昏的暮色早已降臨。那天下午,行人們都縮起脖子,雖說從格外乾燥的柏油路就能判斷天氣情況,但由於沒誰想起要抬眼望天空,所以當夕陽的雲霞像塊被吹開的金色大布飄動著的時候,人們都覺得有些驚詫。此時連紅色的旗子也帶著些涼意。綾子的父親在天光微亮時就把方型小紙燈籠的蠟燭點燃了。 「好吧,今天早點收攤,有人請我去守靈。」他把剛才護著火苗的那只手伸進懷裡,抽出一條頭巾,然後慢騰騰地在看相台邊坐下。 死者的老婆驚訝地看著他像模像樣的看相人派頭,感歎道: 「啊,死者一定也高興吧。昔日的同伴全都不在人世啦。」 「是啊,晚上我就講講明治三十年代的事情吧。」 「明治時期的話題也許是對死者最好的供養吧。好吧,我等著你來,拜託了。」那女人陪著笑臉,整整和服袖子剛走幾步,又重新折回頭說道: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不過不是現在說。」 看相人沒說什麼,仍然低著頭,把落滿灰塵的書擺在看相臺上。 「我算什麼。我不會給熟人看相,即便是看了也不准的。」 「真是這樣嗎?而且一開始你就不願看著我的臉。」 「是嗎?我已經沒有用啦。連看人家的臉也覺得厭煩羅。」 「嗯。你這樣已經不錯啦。綾子那麼努力地幹。誰不誇那孩子好哇。」 「可是,即使她能取得藝名,掛上招牌,就能有徒弟來學嗎?要說學日本舞,那都是些正經人家的女孩啦、藝人啦之類的,她們肯到街頭相面人的女兒而且是出身於簡易小歌舞團的師傅家裡來學嗎?」 「這是不必要的擔心。綾子真是你的獨生女?」 「真的是獨生女。」 「聽人說那傢伙和他從前的老婆也有兩個相當出色的兒子,可又能怎麼樣呢?連他死了都沒法兒通知他們。」 「是不知去向嗎?」 「是呀。」 然後女人又叮囑一番:請儘量早點來守夜,才戀戀不捨地離去,看相人沒有起身相送。從男人死的那天起,她為料理後事傷透了腦筋。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她雖然很憔悴,但畢竟年輕還不到4O歲;二是他們之間只是一種不確定的男女結合,並非夫妻。看相人把手放近胯下火盆烤得暖烘烘的,再搓搓冰冷的耳朵,回想起明治三十年間的事情。 那時街上一下冒出許多報刊雜誌縱覽所,小酒館等,確是淺草地區走向飛速繁榮昌盛的時期,還和吉原道的熱鬧相呼應,那是明治三十年前後。而且還是人力車普及的時代。車夫特別吃香,今日的出租車司機無法與之相比,人力車的生意也不錯。後來漸漸墮落為敲竹槓的車夫,源氏店一直被扣壓著。看相人打算全以昔日的故事作為對今天的死者的供養,但一想到曾因已對生意無助而被收做源氏店的女人的她,其內心深處也許正在尋找投靠他的時機時,看相人又覺得實在無聊,連旁邊鍋裡飄來的煮海螺的熱氣,今天也覺得討厭,於是就摘掉頭巾站起身走到鍋前,用鬆動的假牙咬住一串海螺肉。 「搬去了嗎?」有人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原來是女兒綾子。 「哦。」父親拉出口裡的海螺串兒,拿在手上,說道: 「嘿,那木頭太重啦。」 「肯定很結實的。」 「她的媽媽,是不是給外國人當過小老婆呢?」 「到底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啊。銀子從未談起過她媽媽的事。」 「給我幫手的那傢伙,他說無論如何日本是做不出來的。那床頭上還雕著花什麼的,像是外國人睡的床。」 「我們四個人都睡得下嘞。今年春天去上野賞夜櫻那次,幾個人一起睡過的吧。」 看相人準備走回相面台邊,才像剛意識到似的給女兒看看自己手裡的海螺串兒,勸道: 「來一個熱乎乎的怎麼樣?」 綾子稍稍扭向一邊,搖頭拒絕,接著又問: 「好搬進去嗎?」 「從窗戶那兒推上去的。在二樓,進不去。那房間陰暗、朝北,根本曬不到太陽。塞進去那麼大一張床,房間裡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聽說那是她媽媽留下的唯一的紀念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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