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四


  「什麼?」蘭子便霍地跳過來,一把揪住銀子的頭,假髮套隨即掉下,紅色頭髮纏在蘭子的手指上。她狠狠地將頭髮甩掉,同時罵道:

  「你這要飯的。」蘭子打過去,銀子微黑的手臂上便滲出血珠,假髮上的西班牙發針留在蘭子手上,她便是用這刺傷銀子的。

  銀子嘴唇湊近傷口,用舌頭輕輕壓著止血,眼睛一眨不眨,也不看蘭子。過一會兒,她「撲」「撲」地吐掉嘴裡的血。齊整的牙齒上滲著血,透過濃妝同樣能看出她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像個可怕的偶人。然而,她眉頭不皺,臉上冷冰冰的毫無表情。接著,她用穿著舞鞋的腳尖鉤住落在腳上的假髮套,輕輕一挑,接在手裡,隨後嘴巴咬著發套,一隻手掌按住另一隻手臂上的傷口,搖擺著嘴裡的發套,踏著舞曲的節拍,向臺上走去。銀子自始至終未看蘭子一眼,也沒講一句話,只留下一個似乎相當遙遠的背影。

  蘭子恨得咬牙切齒,後悔沒有追上去刺死銀子,可又覺得冷得上下牙直叩,反而感覺自己好無聊。她極力要鎮定情緒,想輕鬆地對待木村。卻又像是面對毫無反應的另一世界的人,再一忖思覺得先前對木村說過的話也像是一派謊言,無聊之極。

  木村剛才一直默默地看著蘭子刺傷銀子,直到銀子消失在舞臺之上。看不出他有些要制止的姿勢。沒什麼好說,他和蘭子對視一下,然後溫順地上臺去了。

  對於舞臺服裝,銀子從未表示過不滿。她不但不想要衣服,而且還常常不留神錯穿別人的內衣或面前的鞋子,所以蘭子罵她是要飯的。的確作為女演員,銀子那樣的也許在舞臺上更加耀眼出眾;她或許是個前途可虞的女人;是由於我自身的弱點所致嗎?等等,蘭子一本正經似的考慮著這些,並不覺得刺傷銀子有什麼不對,但無論如何她無法再走進夏季來臨之前自己曾住慣了的休息室。她原地站了一會兒,一群舞女腳步雜亂地從舞臺上下來。看見蘭子,她們一一快活地打著招呼,尤其是矮個的蝶子挽著蘭子的手臂,臉頰快要貼在蘭子肩上,說道:

  「銀子啊,好像剛才受傷了。」

  「是嗎?」

  「她的手臂出血啦。銀子還不在乎,和木村跳著舞。也沒包紮。」

  「不要緊吧。」

  「不過,她一揮手,就會流出點血。綾子吧,背地裡看著,『木村,木村』地和他悄悄遞著眼色。和銀子身體挨近時,木村不讓客人注意到,幾次用自己的衣服幫銀子擦掉血跡。」

  「觀眾能看見血跡?」

  「我想看得到吧。」

  「哼。」蘭子冷笑一聲,但覺得像有人把她推向淒冷的深谷,緊緊抱住蝶子赤裸的臂膀。觸及少女的肌膚,她不由地產生一種奇異之感。

  「啊!畜生。——喂,蝶子,銀子再長幾歲,肯定會發瘋的。」

  「這種事。銀子以前常誇大口說她最先生孩子。」

  「誰的孩子?」

  「我不想說。」蝶子扭動柔軟的身軀,爽朗地笑著說下去:

  「前幾天呀,銀子、藤子她們還到姐姐你的公寓去過夜呢。」

  「那木村呢?」

  「也在呀。」

  「是他們三人一起去的嗎?說什麼啦?」

  「木村嗎?他也沒說什麼。」

  「是嗎?」蘭子突然從蝶子身上抽回手臂,說道:

  「我呀,還有點急事,代問大家好,我還要來的。」

  蘭子說完離開了休息室門口。秋風像是突然從天而降,橫掃路面,演藝街驟然昏暗下來。

  那天晚上,綾子等著銀子排練完簡單的舞蹈,她們和編導中根一起走出小演出場。

  「是霧吧。我的指尖冰涼的。」銀子握著綾子的手走著,綾子給她的手臂纏上的繃帶稍有鬆動。

  「不是霧呀。是靄。」

  「是嗎?」

  「蘭子回來啦。」

  「哦。」

  「見到她啦?」

  「嗯。」銀子老實承認,但沒說自己被蘭子刺傷的事,連當時在場的木村不知什麼原因也未向任何人談起。所以,綾子還以為銀子是練舞時被釘子之類的東西掛傷了手呢。

  「銀子今晚在哪兒睡?」綾子問道。

  「去木村那裡。」

  「可是,蘭子回來了,你還要去呀?」

  「嗯。」銀子爽快地應著。綾子真像受到羞辱似的又問:

  「蝶子、藤子也一起去嗎?」

  「不知道哇。」

  一直低頭不語的中根怯懦地笑了笑,問起:

  「銀子,你前些時一直住在蘭子的公寓裡嗎?」

  銀子不回答。

  「是喜歡木村嗎?」

  「沒想這些。」

  「你撒謊。」

  「是真的。」

  「那為什麼要去他那兒睡呢?」

  「我又能去誰家呢?大家都已不耐煩了。」

  銀子聲音哽咽,中根驚訝地窺視著她的臉龐,只見她眼裡噙滿淚水。

  中根自己也知道這樣問不合適,本不打算說,可還是說出了口。

  「噯喲,你哭了。」

  他以為銀子一定會反駁,沒想到她卻點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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