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三


  「你為什麼要從旅行途中逃回來呢?」蘭子她們的巡迴演出並不盡人意,這消息自然也傳回淺草來,但木村不是因此而中途返回的,大家都知道他是從蘭子身邊逃出來的。滿不在乎地仍然住在蘭子公寓的房間裡的木村,待蘭子返回淺草後他還能毫不介意嗎?木村硬說從前雖和蘭子住在一起,但兩人之間從未發生任何事情。即便能裝聾作啞,十七八歲的舞女看著木村談及那類事的表情,也覺得不好。然而,木村的語調帶著某種無可捉摸的魅力,至今仍有許多人對木村所言深信不疑。

  「在蘭子回來之前,你搬出來住怎麼樣?她肯定不會再回我們這個小演出場啦。」

  「搬哪兒去呢?」

  「搬到我家來也可以呀。」

  「有房間嗎?如果有,留下銀子住不行嗎?」

  「嗯。」綾子點頭同意,心想木村搬來住。他和銀子之間就不會發生令人擔心之事,自己這樣做也沒什麼不對,但不知為何她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綾子,快看哪。賣螢火蟲的店子,從這裡望去,真好玩嘞。」蝶子聲音歡快地叫喊著。

  可是,第二天清晨,藤子臉色難看地告訴綾子——銀子提著裝有螢火蟲的籠子去木村那兒睡了。

  「藤子,你在後面跟蹤啦?」綾子嘴唇顫抖著,想要叱駡藤子,自己卻流下悔恨的淚水。

  在小演出場主口處拱起的半圓型屋頂之上,出現了一群舞臺裝束的武戲演員,一個團長模樣的人開始進行聲淚俱下的演說。其大意是:今天的演出本來要開場,可由於上座率太低,戲演不成了。我等被逼無奈只好在此亮相,希望能當場博得諸位戲劇愛好者的深切同情,當他講到演員們已在休息室做好斃死街頭的準備時,話語中夾帶著想要挑起勞資糾紛的含意,慷慨激昂猶如江戶幕府末期的志土一般。演講一結束,便有四五個人在葺以鐵皮的房頂上表演些武打動作給眾人看。

  小演出場在行人車輛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邊,看熱鬧的人將狹窄的路面堵得水泄不通,街對面的大眾食堂的女服務員們在屋簷下站成一排向房頂上觀望。這次演講作為經濟衰退時期夏季商業蕭條悲愴的宣傳,竟然成了第二天新聞報道的內容。可是,這一精心策劃之妙計好像也未能招徠更多的觀眾,整個演出團只好七零八落地分散到鄉下去。僅剩廣告畫原樣不動地保留了一陣。在繁華熱鬧的淺草地區,仍掛著前一次演出的廣告牌而任其褪色,一定是該演出場衰敗不堪所造成的。不過,巡迴演出歸來的蘭子他們決定重新開放該演出場。

  武戲演員們的那次屋頂宣傳是在盛夏的午後進行的。演員們冒著汗,臉上的香粉斑駁、青黑,太陽照在破舊的廉價服裝上。演員們在那種場合抽刀揮舞,顯得有些無聊與掃興,他們像倒閉商店雇用的奏樂宣傳員似的將小演出場隱藏著的衰運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它也成為預示蘭子等人倒黴不走運的前兆。離開淺草的這段時間,已渡過興盛期的蘭子,從前的走紅也遺失殆盡,宛如季節的悄然推移。所以,回到東京後,蘭子既沒有忙於歸來的問候,也不忙著找工作,她在幾個小演出場走訪的身影顯得有點心灰意冷;好不容易歸整起來的小演出團像是由眾人拾穗彙集而成的,當然難以看出能長久持續下去的希望。他們這次與其說是返回東京,不如說是到下一次下鄉之前的短暫歇息。

  另外,蘭子從前的那個丈夫趁她不在時曾到公寓來過兩三次,隨便拿走她的衣服等物品,弄得蘭子連用來暫時替換一下旅行的髒衣服的初秋西式服裝都沒有。一回來聽到的淨是令人氣惱的事情,所以她沒有輕鬆地回自己的公寓,而是大聲吵嚷著來到木村的休息室。

  「老師您回來了。」「姐姐您回來了。」年齡小點兒的舞女們跟蘭子打著招呼。其實,當初也是蘭子自己要退出這個小演出場的,可如今反倒像是被人家當做包袱丟掉似的,見連休息室值班人都是愛搭不理的樣子,蘭子惡狠狠地警告他。

  在休息室和舞臺之間狹窄的過道上,等著出場的銀子正拉著木村在練習舞蹈呢。木村好像極不情願似的應付著。銀子毫不介意對方的態度專心地練著,不時地在豎在一邊的大道具上東撞一下西蹭一下。蘭子看著感到噁心、反感,同時覺得有些冷颼颼的令人害怕,儘管她已喪盡威風,還是語氣冷淡地問道:

  「木村,公寓的鑰匙呢?」

  「啊,你回來啦。」木村像平常一樣臉頰飛起夢幻般美麗的紅暈,聲音茫茫然地說:

  「鑰匙?我不知道什麼鑰匙。」

  「你從甲府逃回來時,我怕你為難,不是把鑰匙給了你嘛?」

  「噢,是嗎?管理室還有一把鑰匙,我毫不犯難,所以根本沒注意鑰匙。」

  「你把兩把鑰匙都還給我吧。」

  蘭子氣得嘴唇抖動著,這時銀子又高聲說道:

  「把鑰匙交給木村保管,太不合適啦。這孩子是不帶鑰匙的人呀。」她沒事似的看看蘭子。

  「口氣還不小哪。你幹得好嘛,都睡進來了吧。不要臉,還拎著裝螢火蟲的籠子。」

  「那螢火蟲還活著呢?」銀子臉對著那邊的玻璃窗照了照,用指尖修修妝。這些看起來不像故意做出來的。

  蘭子更加焦躁不安地反擊道:

  「早就全死掉了。木村可不是照顧螢火蟲的人哪。」

  「是啊。要說照顧螢火蟲,應該怎麼做呢?」

  「木村,」蘭子重新轉向木村。

  「竹困住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呀。」

  「不知道?你眼睜睜地看著竹田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走我的東西的吧。」

  「嗯。」

  「你馬上去竹田那兒給我取回來。拿不回來,別進公寓來。」

  「好的。」木村心不在焉地應道,訕訕地笑笑。在舞臺化妝和微亮的光線的映襯下,木村更顯出少年的英俊,而且有種孤立無助之感,蘭子已被逼得怒不可遏,又聽到銀子發洩似的內心冰冷的話語:

  「衣服之類的東西也那麼珍貴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