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九


  「好吧。」說完,兩人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地進了休息室。

  休息室門口的圍牆外仁立著另外一個年輕男子。

  儘管銀子說不清楚自己月薪多少,那也確是實話。她父親每月幾次預支她的薪金。銀子不願見他,父親也輕易不到後臺休息室來,偶爾只是從觀眾席一角遠遠地望望舞臺上的銀子而已。他好像居無定所,銀子當然也就無家可歸。排練至深夜時,自然是和大家同睡在休息室,十天當中那兩三天可以早回的晚上,她就到同團的演員夫婦家或者舞女家裡去住。銀子以此為樂,對方多數也很願意幫助她。在這件事上她自然是很隨意的。忘記一小時前的約定,或者即便沒忘前約卻應後者之邀跟去住宿的情況也不在少數。然而,對於每天身不由己跳得精疲力竭的少女們來說,銀子的睡相卻是出乎意料地美,像換了個人似的,睡臉上漾著甜蜜的微笑。

  銀子雖如此,卻還有一張床,床頭雕飾著花紋,古樸、結實,寄放在綾子家。那天夜晚去上野賞櫻花回來後,她們四個人睡的就是這張床。

  雖說是銀子母親留下的遺物,但也許她母親還活在什麼地方。她父親肯定是賭徒或幹著類似的勾當。他預支女兒的薪水,也還給她留下點零用錢。這究竟是出於老闆的好心還是父親的愛心,銀子一概不關心。無論是自己的和服,還是隨身攜帶的物品,她從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難以丟舍。雖然後臺休息室看似舊衣店或婦女用品商店,紛亂狼藉,可奇怪的是,無論對租用的人造絲和服,還是其他小演出場穿舊弄髒了的衣物,在自己使用期間舞女們都特別愛惜,不錯穿別人的東西。只有銀子經常不是誤戴他人的帽子,就是腳登不成雙成對的舞鞋出門去。一旁的綾子對這類事一一留心,猶如姐姐或者女傭人一般悉心照顧銀子。

  另外,銀子特別懶得見舞迷們,多數時候只是回復委託人,不離開鏡前。銀子的脖頸,腳指甲等處黝黑且不清爽,雖然身上和麵都並非如此,但銀子還是對化妝最經心、最細緻。別的舞女忙裡偷閒去看電影或上咖啡館時,銀子仍端坐在化妝台前,不厭其煩地要使雙目炯炯有神,欣賞著自己的臉龐。這樣做並非因為缺少零用錢。休息室裡她那邋裡邋遢的懶散相反映著內心冷峻的現實。

  也許這種風格正是她走紅舞臺所具備的素質。編導中根以愛戀的眼光看待銀子,近來他漸漸察覺到她內心的脆弱。

  從17歲開始,銀子在舞臺上跳動時,裸露的身體柔軟嬌嫩,胸脯高聳,臂膀渾圓,相對而言,腰部以下卻顯得過於纖細,仔細看來極不相稱,缺乏點穩定感。然而這似乎又成為少女清純、哀婉,吸引觀眾之處。漸漸地,中根不得不承認銀子儘管身體早熟,但形體難似成人。想到除讓她體驗男人之外別無他法,中根流露出怯懦的微笑,私下裡勸銀子轉到有優秀編導的大歌舞團去,或者去演電影。

  「我不願意。」銀子總是斷然拒絕,不過話音裡並無隱秘,讓人覺得這只能證明她沒認真聽中根的建議。

  不過,這種輕歌舞劇團當然不會有時間訓練舞女們的基本功,新來的姑娘很快就被趕上舞臺,沒有學習,只有模仿,而且身體稍有晃動者,就被看做颱風低級下流。連舞臺編導也要在三四個晚上的排練中整理出五六支爵士舞曲,這樣的匆忙每月要重複三次,疲憊不堪,只好暫且敷衍了事。儘管如此,年僅27歲的中根與其說生舞女們的氣,不如說自己灰心喪氣的時候更多。開始時,他熱衷於向主要男演員訴說,談論舞女們各自的長處與不足,不久他發覺沒人認真聽他論說。不僅如此,他的話一下就傳到男演員各自的搭檔——舞女們的耳朵裡,她們就變得更加難對付了。

  於是不知從何時起,中根只對銀子講述有關舞女們的壞話,銀子不向同伴洩漏一星半點。實在令人費解。儘管中根知道她絕對不會向外傳話,不知為什麼反而要加L一句類似開場白的話,「這是秘密呀。可別說出去。」

  銀子總像是受老師訓斥的小學生,點頭同意。

  不過,銀子從不會順著中根的話題得意忘形地喋喋不休,也不把同伴的話傳給中根。這既不像是出於對中根的好感而閉口不談,也不是故意裝出要保守秘密的樣子。因而,中根對銀子懷有朦朧的愛意,有時為此而悲傷。但是只要向銀子談談舞女們的壞話,他就會心情暢快,感覺不僅像戀人,甚至更像夫妻間的親切交談。

  排練時,銀子不在,大家心神不定。

  和銀子一同外出的藤子,聽信新聞記者給她買化妝盒的許諾,進了化妝品商店。後來她發覺自己被人甩了,到常去的咖啡館也沒找到同來的三個人,只好就此返回。約摸又過了兩個小時,已經12點多鐘了,大家都在舞臺後大道具的背影裡喝著那漂浮著不知什麼菜葉的雜燴粥。銀子這才氣喘吁吁地跑進來。

  她忽地解下腰帶,同時將棉嘩嘰繞在胳膊上,揚手搭在豎在一旁的舊佈景上。

  「對不起,來晚了。」她臉上也無笑容,向中根鞠躬道歉。銀子貼身穿著排練服。

  木村抱著曼陀鈴,從休息室走出來。

  「到什麼地方去了?銀子,太過分了。」藤子說道。站在她背後的幾個男的用怪裡怪氣的後臺行話取笑銀子,木村這時正從一旁經過,說道:

  「有什麼奇怪的嗎?如果心中有愧,銀子會那麼爽快地脫掉和服?」

  像有什麼東西消失而去,大家驟然不語。木村逕自向休息室走去。

  銀子回來了,所以先開始編排她和木村的雙人舞。木村進歌舞團的時間太短,竟然說出銀子舞跳得薄情之類的話。加上他對排練並不投入,所以作為銀子的搭檔,他的舞蹈實在不理想。然而化好妝讓他往臺上一站,從台下最後一排似乎也能看見少年長長的睫毛,帶著甜美的夢幻般的空虛,把銀子強有力的舞蹈襯托得格外華美動人。奇怪的是,連男觀眾也是被木村而非銀子所吸引。總之,銀子與木村的戀人舞是歌舞團方面公開的並成為慣例的固定節目。

  然而,排練時,中根像是忘記了木村的存在,木村被銀子強拉硬拖,如破損的偶人般怠惰不動。

  「剛才我碰到花子了。她說晚上不排練的時候還要去你那裡睡呢,又問下次我們還會不會送她去。」趁著中根去樂池和鋼琴手商議之際,銀子擺出兩三個姿勢來。心不在焉地告訴木村。而後她消失在舞臺後面,旋即帶回一張名片。

  「先生,我見到這個人啦。」從銀子的敘述中根瞭解道:新聞記者和名片上的那個人決定要將她推薦給大歌舞團,讓她出名當明星,還說首先要成立銀子後援會,而且保證負責她一輩子的生活,讓她學習音樂或舞蹈。名片上的男人來做會長,只吸收知名人士、良家子弟做會員,或者他同銀子結婚。

  中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著:

  「那傢伙真是個活寶。如果有個可以同會長結婚的後援會,生活必定有保障。」

  「先生,不過,他是個純情的學生啊。」

  銀子不以為然地說著,中很驚訝地望著她,問道:

  「於是你就答應了?」

  「答應?那種事,我可不願意。」

  「你拒絕啦?」

  「哎。」

  「他的話雖然有點吹噓,不過也許是真的。學生肯定是很認真的,絞盡腦汁。一個富家子弟。」

  「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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