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一


  「唔。」

  「幹了那行,現在能有孩子,我有多高興啊。」

  「那就不跳舞算了。」

  「不嘛!」

  出乎意料,她的聲音異常激動。他也沉默不語了。

  但是,千花子再也不生第二胎了。就是生下的孩子她也沒能放在自己身邊加以照料。也許就是由於這個緣故,夫婦倆的關係漸漸地淡漠了,疏遠了。這種傳聞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千花子沒有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就像一隻波士頓獵狗一樣。

  拿狗崽來說,他若有心挽救它,還是可以救活的。頭一隻死去之後,他倆可以把稻秸切得更細碎些,或者在稻秸上鋪一塊布,這樣第二隻就可以免於一死了。這點他是知道的。然而最後一隻狗崽,不多久也同它的三個兄弟一樣喪生了。他倒不是盼望這些狗崽死光,卻也沒想過必須讓它們活下去。他對它們這麼冷漠,大概因為它們都是雜種的緣故吧。

  馬路邊的狗,常常跟隨他回來。在遠遠的路上,他一邊招呼這些狗,一邊走回家,給它們餵食,還讓它們睡在暖乎乎的窩裡。他感謝狗能理解他那顆慈祥的心。然而,打他飼養了自家的狗以後,他就不再去理睬路邊的雜種狗了。至於人們,大概也是這樣的吧。他蔑視世上有家眷的人,也嘲笑自己的孤獨。

  對待小雲雀,他也是如此。起先他想救活它、飼養它,後來這種慈悲心很快就消失了。他還想,何苦去撿人家扔下不要的鳥兒呢。所以一任孩子把小雲雀擺弄死了。

  可是,他去看這只小雲雀的一刹那間,菊戴鶯沐浴的時間過長了。

  他慌忙把水淋淋的鳥籠從澡盆裡拎出來,兩隻鳥兒都倒在籠子裡,活像一團濕透了的破爛市,一動也不動了。他將鳥兒放在掌心上仔細端詳,只見鳥兒的腿腳在微微抽動。他興奮地說:「謝天謝地,還活著呢。」可是,小鳥已經閉上眼睛,小小的軀體也都凍僵了。看樣子是無法挽救了。他將兩隻鳥兒放在長方形火盆上烘烤,又讓女傭續上新炭,扇了扇火。鳥兒的羽毛冒出一陣熱氣。小鳥痙攣地動了起來。也許這渾身的熱氣能使鳥兒感到震驚,從而產生一股同死神搏鬥的力量。可是他的手被燙得受不了。於是在鳥籠裡鋪了一塊手巾,再將小鳥放在上面,然後再放在火上烘烤。手上烤成焦黃了。鳥兒仿佛被人彈動似的,不時吧嗒吧嗒地張開翅膀,東倒西歪,總也站不起來,爾後又閉上了眼睛。羽毛全幹透了。鳥兒一離開火,就又趴倒了。看樣子活不成了。女傭到飼養雲雀的那戶人家去探聽,說是小鳥孱弱的時候,讓它喝點粗茶,把它裹在棉花團裡,就會好的。他雙手捧著裹在脫脂棉裡的鳥兒,弄涼了粗茶,往鳥兒嘴裡灌。鳥兒渴了。轉眼間,它一靠近碎食,就探出頭來啄食了。

  「啊,活過來了!」

  這種喜悅令人感到多麼舒暢啊!等他透過氣來,這才發覺,他為了救活這只小鳥,足足折騰了四個半小時。

  這時菊戴駕想雙雙呆在棲木上,可不知多少回都從上面摔了下來。好像是張不開爪子。他抓住鳥兒,用手指觸了觸它的爪子,鳥爪萎縮而又僵硬,如同一根枯枝一折就會斷。「老爺,您剛才不是烤火來嗎?」經女傭一說,他想起來了,難怪鳥爪的顏色變得焦黃的。真糟糕!心頭的火氣更大了。

  「鳥兒要麼放在我的掌心裡,要麼擱在手巾上,鳥爪怎麼可能燒焦了呢?……明兒要是鳥爪還好不了,你就到鳥店去請教怎麼辦吧。」

  他鎖上了書齋的門,把自己關在裡面,然後將兩隻鳥爪含在自己的嘴裡,讓它暖和暖和,味覺催人落下哀憐的熱淚。不一會兒,他掌心上的汗濡濕了鳥兒的翅膀。他用唾沫潤了潤鳥爪,鳥爪有點柔軟了。他生怕粗手粗腳會把爪子折斷,便小心翼翼地先將一隻伸直,再試讓小鳥的爪子抓住自己的小指頭。然後又將鳥爪含在嘴裡。他鬆開棲木,將鳥餌移到小碟裡,放在鳥籠底板上。可是鳥兒的爪子不靈便,要站立起來吃食,還是很困難的。

  「鳥店老闆說,可能是老爺把鳥爪烤傷了。」第二天女傭從鳥店回來說,「老闆還吩咐用粗茶暖和爪子。據他說,讓它自己啄啄就可以了。」

  果然,鳥兒要麼一味啄自己的爪子,要麼叼著它們生拉硬拽。

  鳥兒以啄木鳥的氣勢,精神抖擻地啄了起來,它仿佛在說:「爪子啊,怎麼啦,可要爭氣啊!」它試圖憑藉它那雙不靈便的爪子,果敢地站起來。這小小的動物對自己身體局部受傷,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它迸發出的生命火花,幾乎使他高聲喊出幾句鼓勵的話。

  他把鳥爪泡在粗茶裡試了一下,但覺得還是含在嘴裡更見效。

  這對菊戴鶯對人太認生了。過去只要一抓住它們,它們的胸口就劇烈地起伏跳動。如今,在爪子受傷的頭一兩天裡,把它們托在掌心上,它們也習慣了,非但不害怕,反而興高采烈地啾啁鳴囀。甚至把它們放在手上,它們也吃食了。鳥兒這種變化,使他越發憐憫它們。

  但是,他看護小鳥,沒有恒心,動不動就偷懶,萎縮了的鳥爪沾滿了鳥糞。第六天早晨,這對菊戴鶯雙雙死去了。

  誠然,小鳥的死是不可捉摸的。早晨往往發現鳥籠裡有意想不到的死鳥。

  他家裡最先死去的是紅雀。這對紅雀夜間被老鼠咬掉了尾巴,籠子裡染滿了斑斑血跡。雄鳥次日就嗚呼了。雌鳥迎來了一隻又一隻雄鳥,不知為什麼,雄鳥也都一一死去。這只雌鳥卻像猴子般地拖著露出紅肉的尾巴。活了很久。但是,它終歸衰弱下去,也猝然長逝了。

  「看來紅雀在我們家養不活,以後不再餵養紅雀了。」

  紅雀是少女喜歡的鳥類,他本來就不喜歡。比起吃撒食的洋鳥來,他更喜愛吃碎食的日本鳥,因為這種鳥兒更高雅。就鳴禽來說,他並不喜歡金絲雀、黃鶯、雲雀一類吱吱喳喳鳴囀的鳥兒。他所以飼養紅雀,只不過是鳥店老闆送給他紅雀的緣故。因為死去一隻,才又買來了後來的幾隻,如此而已。

  以狗來說,家裡一旦養了克利狗,就不想讓它絕種。他憧憬母親般的女性。他愛像初戀的女性一樣的女人。他希望同一個像他死去的妻子那樣的女性結婚。這不是同樣的感情嗎?他過著同動物為伴的生活,似乎是因為他太孤單、太寂寞了。他決心不養紅雀了。

  繼紅雀之後死去的黃春翎,它背呈黃綠色,腹呈黃色,更何況它那優美的淡淡的倩影,蘊含著一種稀疏竹林似的野趣。尤其是同它混熟了,它不進食時,只要他親自餵養,它就一邊欣喜若狂地顫動著半展的雙翅,清脆悅耳地歡唱起來,一邊高高興興地進食,還淘氣地去啄他臉上的黑痣。他把它放在客廳裡。它大概是撿了成餅乾屑或別的什麼東西,吃進肚子裡撐死了。它死後,它本想另買一隻,後來改變了主意,便將迄今未曾親自照料過的嚶鴝放進那只空籠子裡。

  菊戴鶯的死,無論是因為溺水或是傷爪,恐怕都是他的過失造成的。他對它們的依依之情反而難以切斷。過不多久,鳥店老闆又給送來一對。是小巧玲瓏的一對。這回沐浴,他寸步不離澡盆地關注著,不料竟迎來了跟上次同樣的結果。

  他從盆裡將鳥籠提拎起來,鳥兒顫抖著,閉上了雙眼,但好歹還能站立起來,比上次的情況好一些。這回,他可留意不再燒傷它們的爪子。

  「真倒黴。請你把火升起來。」他沉住氣,有點內疚似的說。

  「老爺,還是讓它們死去算了。怎麼樣?」

  他聽了這句話,如夢初醒,不由得吃了一驚。

  「可是,上回不費事就把它救活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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