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二


  「救是可以救活,可是活不多久呀。上回鳥爪都傷成那樣子,我心想還不如早點死了好。」

  「能搶救還是要搶救嘛!」

  「還是讓它們死了好。」

  「是嗎?!」他驟然感到體力衰竭,幾乎神志不清了。於是,他默默地登上二樓書齋,把鳥籠放在透過窗戶投射進來的陽光下,茫然凝望著菊戴鶯慢慢地死去。

  他祈望著,也許陽光的力量會把它們救活過來呢?但是,不知怎的,他增添了幾許莫名的悲傷,猶如看見了自己的淒慘樣子。上次他為了救活小鳥的性命而忙乎了一陣子,如今他已無能為力了。

  鳥兒終於斷氣了。他從籠中把濕漉漉的死鳥撿了出來,久久地把它們放在掌心上,又放回籠中,將籠子藏在壁櫥裡。他下樓對女傭若無其事地說了聲:「死了。」

  菊戴鶯嬌小孱弱,容易死亡。可是他家中餵養的韉雀、鷦鷯、煤山雀,同屬雀類,卻活得挺歡。兩次替鳥兒洗澡,都把鳥兒弄死了,這不免使他感到是命裡註定,比如家中死過一隻紅雀,別的紅雀也就很難養活。

  「我同菊戴駕已經沒有緣分啦!」他帶笑地同女傭說罷,就在茶室裡側身躺了下來,讓小狗不停地抓撓他的頭髮,然後從並排的十六七隻鳥籠裡挑選一隻鴟鵂,拿到書齋裡去。

  鴟鵂一見他的臉,氣得瞪圓雙眼,不住地搖晃著瑟縮的脖頸,啾啁鳴囀,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在他的注視之下,這只鴟鵂絕不吃食。每當他用手指夾著肉片一靠近它,它就氣鼓鼓的,把肉叼住掛在嘴邊,不想咽下。有時他偏同它比賽耐性,固執地一直等到天明。他在旁邊,鳥兒連瞅也不瞅碎食一眼,紋絲不動地呆在那裡。待到天色微微發白,它終於餓了,可以聽見鳥爪橫著向棲木上放鳥食的地方移動的聲音。回頭看去,鳥兒聳起頭上的羽毛,眯縫著眼睛,那副表情無比陰險,無比狡猾。一隻往餌食方向探頭的鳥兒,猛然抬起頭來,憎惡地吹了口氣,又裝做不認識他的樣子。過了片刻,他又聽見鴟鵂的爪聲。雙方的視線碰在一起以後,鳥兒又離開了餌食。這樣反復折騰了好幾次,伯勞鳥已經吱吱喳喳地唱起了歡快的晨曲。

  他不但不怨恨鴟鵂,反而把它看做對自己的一種安慰,有一次,他對友人說:

  「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女傭,我想找一個。」

  「唔,有時你倒很謙虛嘛。」

  他露出不悅的神色,把臉扭過去,不理睬他的朋友。

  「卿卿,卿卿。」他呼喚身邊的伯勞鳥。

  「卿卿卿卿,卿卿卿卿。」伯勞鳥尖聲答應,仿佛要吹散周圍的一切。

  伯勞鳥同鴟鵂雖同屬猛禽,可這只伯勞鳥對餵食人卻極為親熱,像個撒嬌的姑娘似的去接近他。每當聽見他外出歸來的腳步聲或是咳嗽聲,它就鳴囀不止。一出鳥籠,它就飛落在他的肩上或膝上,喜盈盈地抖動著翅膀。

  他將伯勞鳥放在枕邊,替代了鬧鐘。天一亮,無論是他翻身、動手,還是整理枕頭,它都發出「吁吁吁吁」的撒嬌聲,連對他的咽唾沫聲它也「卿卿卿卿」地回應。轉眼間,它猛然鳴叫起來,把他喚醒。這鳴聲像一道道閃電,劃破了生機勃勃的晨空,令人感到愉快和清爽。它同他互相呼應了不知多少回,待到他完全蘇醒過來,它就仿效各色鳥兒的輕輕啾啁,聲音清脆悅耳。

  首先是伯勞鳥的歡唱,接著是眾多小鳥的啼鳴,使他有了「今天也很如意啊!」這種感覺。他穿著睡衣,用手指粘上碎食去喂伯勞鳥,空腹的伯勞鳥用力咬住他的手指。他把這種舉動,也看做是愛情的表示而承受了下來。

  外出旅行,縱然只有一宿,他也會夢見動物,半夜三更被驚醒過來。所以他幾乎不在外留宿。這也許是個怪癖,有時候他獨自一人去訪友,或者去購物,半路上百無聊賴,又折了回來。沒有女伴時,他只好帶著小女傭一起出去。

  就說去觀賞千花子的舞蹈吧,既然叫小女傭連花籃都帶上,就不能說聲「算了,回家吧!」便折回去。

  當晚的舞蹈會是某報社主辦的,由十四五名女舞蹈家參加演出,像是會演性質。他沒看千花子的舞蹈已經有兩年了。如今他實在不願意看到她在舞蹈上的墮落。那種殘存的野性力量,已經成為一種庸俗的媚態。舞蹈的基礎形式,連同她的肉體美,都蕩然無存了。

  雖然司機那麼說,他卻藉口碰上送殯行列,家裡又放著菊戴鶯的屍體,很不吉利,就吩咐女傭將花籃送到後臺去。據說她很想見他,可他看過方才的舞蹈就不便和她細談。於是趁幕間休息,他乾脆溜到後臺去。在入口處,他還沒站定,便趕緊把身體隱藏在門後。

  這時候,千花子正讓一名年輕男子化妝。

  她靜靜地閉上眼睛,伸長頸脖,微仰著臉兒,任憑對方擺佈。由於嘴唇、眉毛、睫毛都未描畫,看上去那張紋絲不動的一本正經的臉,好似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簡直像一張死人的臉。

  約莫10年前,他曾打算和千花子雙雙殉情。那時節,他成天念叨著想死,想死,幾乎成了口頭禪。可是沒有什麼理由非死不可。這種想法是在終生獨身,同動物一起生活當中產生的,只不過像一朵漂浮的泡沫花。對千花子來說,仿佛有人從別處給她帶來了人世間的希望。她茫然地任人擺佈。就是這樣,她不能算是還活著。但是把這樣一個千花子當做死人看待好嗎?千花子果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的意義,她以通常的表情天真地點了點頭,只提出一個要求:

  「請把我的腿綁緊些,據說咽氣時下擺會吧嗒吧嗒地響呐。」

  他用細繩替她綁腿,仿佛現在才發現她的腿竟如此的美,不禁有點愕然,心裡想道:

  「也許人們會議論:這傢伙也能同這麼個標緻的女人一起死?」

  於是她背朝他睡下。只見她天真地合上眼睛,微伸脖頸,然後雙手合十。這種虛無的價值,閃電般地打動了他。

  「啊,不該死啊!」

  當然,他不想殺人,也不想死。千花子是真心實意還是鬧著玩?這不得而知。從她的臉部表情來看,似乎兩者都不是。那是仲夏的一個晌午發生的事情。

  但是,不知怎的,他感到異常震驚。從這以後,他連想也沒想過要自殺,同時再也不把自殺這個詞掛在嘴邊了。當時他心裡激蕩著這樣一個念頭:縱然發生天大的事,我都應該感激這位女子。

  讓年輕的男子做舞蹈化妝的千花子,使他回憶起當年她合十時的臉兒。他剛才乘上汽車立即做的白日夢,也就是這些。即便夜間,每次想起那時的千花子,他總有一種錯覺,恍如被仲夏白晝令人目眩的意境所籠罩。

  「話又說回來了,那一刹那間,自己為什麼又躲到門後去呢?」他喃喃自語。從廊道上折回來,他遇上一個男子,對方親切地向他打招呼。他一時想不起這是何人。這個漢子卻非常激動地說:

  「還是這樣好嘛!讓許多人都來跳,更能顯出千花子的精彩啊。」

  「噢!」他想起來了。此人是千花子的原配,一個伴琴師。

  「最近好嗎?」

  「哦,我早就想到府上拜訪哪。告訴你,去年歲末,我已同她離婚了。無論怎麼說,千花子的舞蹈確實出類拔萃。太精彩啦!」

  他心裡想:自己也應該說幾句好話,可不知怎的,他心慌意亂,胸間湧上一陣陣鬱悶。於是腦子裡浮現出一句話來。

  恰巧他懷裡有一份16歲逝世的少女的遺稿集。近來他讀了少男少女的文章,比什麼都要快樂。16歲少女的母親,似曾給故去的女兒化過妝。她在女兒逝世當天的日記本末尾寫了這麼一句:

  「她的臉兒生平第一次化妝,真像個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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