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九


  但是,剛過一個月的光景,給它們餵食時,其中一隻從籠中飛了出來。女傭驚慌失措。小鳥飛到了小堆房旁邊一株樟樹的樹梢上。樟樹葉佈滿了晨霜。一對鳥兒,一隻在籠裡,一隻在籠外,高聲鳴叫,你呼我應。他趕忙把鳥籠放在小堆房頂上,安上一根粘竿。鳥兒的鳴囀聲淒淒切切。但是,晌午時分,逃脫出來的小鳥遠遠飛去了。這菊戴鶯是從日光山捉來的。

  留下的一只是雌鳥。他不禁想到:以往睡得那樣香甜,如今……他到鳥店嘮嘮叨叨地催促老闆幫忙找只雄鳥,自己也親自四下尋覓。可是沒有找到。不久,鳥店老闆讓人從農村又送來一對。他說只要一隻雄性的就夠了,對方卻對他說:

  「它們是成雙成對地生活,扔下一隻留在店裡也沒有用處,乾脆把雌鳥白送給您算了。」

  「可是,三隻鳥生活在一起,能相處得好嗎?」

  「可以吧。將兩個鳥籠靠在一起,過上三四天,它們就會熟悉的。」

  但是,他像孩子擺弄玩具一樣,待鳥店老闆一走,就迫不及待地將兩隻新鳥移到原來那只的籠子裡去了。不料它們鬧得厲害。那對新鳥壓根不站在棲木上,只顧吧噠吧噠地在籠子裡來回地飛。原來那只菊戴鶯驚慌之餘,不知所措,在籠底呆立不動,仰望著這對鬧騰的不速之客。這兩隻鳥兒,像一對遇難的夫妻,互相召喚。三隻鳥兒都誠惶誠恐,心臟怦怦地跳動。他試著把它們放在壁櫥裡,只見那對夫妻一邊鳴叫一邊緊緊地互相依偎。那只失群的雌鳥獨自向隅,心情平靜不下來。

  他心想:這還了得!於是把它們分籠安置。可是他看了看籠中那對夫妻,再瞧瞧那只雌鳥,覺得很是可憐。他又試著把原來的雌鳥同新來的雄鳥放在一個籠裡。它們並不親密。新來的雄鳥還是同被隔開的妻子互相呼喚。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這一對卻挨在一起睡著了。次日傍晚,把這三隻鳥合放在一個籠裡,它們也不像昨天那樣鬧騰了。兩隻雌鳥從兩邊把頭伸進雄鳥的懷裡,簇成一團入睡了。然後,他將鳥籠放在枕邊,自己也進入了夢鄉。

  但是,翌日清晨,他睜眼一瞧,兩隻鳥在棲木上依偎著酣睡,活像一團暖融融的毛線球。另一隻鳥則在籠子的底板上,半張著翅膀,伸直腿腳,虛閉著眼死去了。他悄悄地將死鳥揀出來,仿佛害怕讓另外兩隻看見。他一把死鳥揀出來,就背著女傭將它扔到垃圾箱裡,自己恍如幹了一件謀殺案。

  「究竟是哪只鳥死掉了呢?」他把鳥籠仔細地端詳一番,出乎意料,活著的好像還是原來的那只雌鳥。比起前天剛來的雌鳥,他更喜歡那只已經餵養了好些日子的熟悉的雌鳥。也許是這份偏愛,促使他這樣想的吧。他過著獨身生活。他憎恨自己的這種偏愛。

  「既然愛情有差別,何必非要跟動物一起生活不可呢。人,也有好人嘛。」

  菊戴鶯非常孱弱,隨時可能成為死鳥。後來,這兩隻鳥卻很健壯。

  他先給偷獵到手的小伯勞餵食,然後又喂從山裡獵獲的各種雛鳥。忙得連門也不出的季節快到來了。他把洗衣盆搬到走廊上給小鳥洗澡。藤花飄落在盆子裡。

  他一邊聽著鳥兒振翅拍水的聲音,一邊清掃籠裡的鳥糞,這時牆外傳來了孩子們的喧嘩聲,他們仿佛在為一隻什麼小動物生命垂危而擔心。他心裡想:會不會是他家飼養的英國種小白獵狗迷了路,從中院跑了出去呢?他蹺腳往牆外張望,原來是一隻小雲雀。它腳跟還站不穩,就用孱弱的翅膀拍打著垃圾箱。他一閃念:把它撿來餵養吧!

  「怎麼啦?」

  「那家人……」一個小學生指著那戶富貴人家說,「是他們拋棄的,會死掉的啊!」

  「嗯,會死掉的。」他漠然地說罷,便離開了牆邊。

  那戶人家飼養了三四隻雲雀。可能是估量到這只雛鳥將來不會鳴叫,沒有什麼前途,這才把它捨棄的吧。「何苦撿人家扔下的廢鳥呢?」他的慈悲心猝然消失了。

  有的雛鳥分不出雌雄。鳥店老闆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雛鳥整窩端回來,待到分辨出是雌鳥,就把它扔掉,因為雌鳥不會鳴叫,賣不出去。愛動物,歸根結蒂,就是尋求優良品種。這是理所當然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種冷酷勁是免不了的。他的脾氣是:不論對任何小動物,只要看見新的,就想佔有它。憑藉經驗,他知道這種喜新厭舊、見異思遷,實在等於薄情。另外,他也感到,這樣做,結果會給自己招來生活和感情上的墮落。如今不論是什麼名犬、名鳥,只要是別人一手飼養大的;人家白給,他也不要。

  因此,孤獨的他在邏想:人真討厭啊!一旦成了夫妻,成了父子兄弟,對方即使是個無聊的人,你也難以擺脫這種羈絆,只好認命共同生活下去。而且,人,各自都裝有一個「我」字。

  這些姑且不談。他認定以一種理想的模式作為目標,把動物的生命或生態當做玩物,人為地把它們培育成畸形,這是一種可悲的純潔,使人感覺到特別爽快。那些愛護者拼命追逐良種、良種,為此而虐待動物,他把它們看做是這個天地、也是這個人間的悲劇象徵,一面投以冷笑,一面又寬恕了它們。

  去年11月,一天傍晚,一個患慢性賢髒病還是什麼病的、像幹蜜柑似的狗店老闆,順路上他家裡來了。

  「方才發生了一樁不得了的事。進公園之後,霧靄鴻洞,天色昏暗,我鬆開了繩子,只有一會兒工夫沒看見它,它竟跟野狗搭上了。我立即把它們隔開,使勁踢它的肚子,幾乎把它踢癱了。我萬萬沒有想到,它反倒懷了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

  「邋裡邋遢好,你不是買賣人嗎?」

  「啊,很慚愧,我沒法跟別人說呀。混帳,一轉眼就讓我虧了四五百元。」狗店老闆微顫著兩片蠟黃的嘴唇說。

  那只精明的軍犬小裡小氣地縮著脖子,用怯生生的目光仰望著這位腎臟病人。霧靄飄流過去了。

  經他斡旋,估計這只母狗賣得出去。儘管他提醒過對方:狗一旦到了買主家裡,產下雜種狗崽的話,那就丟人現眼啦。可是,狗店老闆大概手頭拈據,過不多久,沒讓看狗,就賣出去了。果然,兩三天后,買主將狗帶到他家裡來。據說,買後次日夜裡,狗就產下了死胎。

  「據說女傭聽見痛苦的呻吟聲,便拉開擋雨板,只見這只狗在走廊的板底下吃著自己生的狗崽。她驚恐萬狀,給嚇呆了。那時候,天剛濛濛亮,看不太清楚它產下了多少只。女傭看見的時候,它正在吃最後一隻狗崽。我馬上把獸醫叫來。據獸醫說,按理狗店老闆不會一聲不吭就將懷孕的母狗賣出去的,它准是同野狗或家犬搭上了,遭到毒打之後才送來的。它產崽的樣子,非同尋常。或者它有吃狗崽的習慣。要是這樣就乾脆退回去算了。我們全家十分憤慨,都說那只狗受到如此待遇,太可憐了。」

  「哪兒。」他說著漫不經心地把狗抱了起來,一邊撫弄狗的乳房一邊說:「這是喂過狗崽的乳房。這次產下的是死胎,它才吃狗崽的。」

  對狗店老闆的缺德,他感到氣憤,也可憐狗的遭遇,可是卻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

  因為他的家犬,也產過雜種狗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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