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五


  ¤慰靈歌

  映照在理髮店鏡子裡的路上來來往往的女人的頭髮,對了,鏡子裡還有百日紅。但是,占滿整面牆壁的大鏡子與鮮花盛開的百日紅的搭配,隨著夏去秋來的季節變遷,變成清純透亮的顏色。所以,我想,露在這顏色上面的黑頭發無疑鮮明清麗,唯獨今天所有女人的頭髮都顯得漂亮也是這個緣故。然而,當剃刀即將上臉、讓我躺倒著不見鏡子並且閉上眼睛的時候,我想起鈴子難看的紅頭髮。啊,對了,原來這樣子女人的頭髮都顯得漂亮呀。我感到喜悅。如果鈴子的頭髮比路上所有女人的頭髮都難看,這似乎是我的悲哀;因此,反而第一次懂得了女人頭髮之美。這種喜悅,無疑暗示我非常愛著鈴子。

  這麼說,我必須趕緊理完發去鈴子家,不去她就會出門,我開始心神不定,但理髮舒服得整個腦子陶醉,於是心曠神信地聽著掛在鏡子上方鳥籠裡的黃道眉的鳴叫。可玲玲玲,叫聲如三顆銀鈴交響。這是理髮店老闆引為自豪的鳥兒。正對著黃道眉的入口處的正門上掛著知更鳥鳥籠。老闆多次對我說過,早晨聽知更鳥叫恍若身處深山。

  候鳥,啊,對了,還有那只候鳥,我記憶中鳥兒的不是春來秋去的夏季候鳥、秋來春去的越冬的候鳥、春秋兩季路過的候鳥、漂鳥的這些真正的候鳥,只不過是那些朝出晚歸的小鳥群。將近5點天空泛白的拂曉,5點左右暮色蒼茫的傍晚,這一陣子,每天幾乎都在同樣的時間,一群小鳥從我家上空飛過,響動著不是金屬般清脆的鈴聲,而是如同搖動幾百根竹鈴一樣的叫聲伴隨著拍動翅膀的聲音。我雖久居東京,卻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鳥鳴,覺得很新鮮,有兩三次睡意蒙朧地爬起來打開木板窗,但什麼也沒看見。有一天早晨,我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去,啊!只見一群小鳥正從高空飛過。我驚異它們怎麼會飛得那麼高。其實,真正的候鳥都是從高空疾飛而去,那高度、速度才令人驚異,所以這一群小鳥飛翔的高度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令人不解的倒是為什麼小鳥只在今年初秋從我家上空飛過?換句話說,就是為什麼今年初秋候鳥飛渡的叫聲才把我從夢中喚醒?候鳥從這兒飛渡恐非始於今年吧。然而先前我也有時毫不留意黃昏時候飛過的候鳥,街上的人們恐怕大多和去年以前的我一樣,對候鳥漠不關心,我一邊理髮一邊發現自己現在每天拂曉必定被候鳥的叫聲喚醒,大概因為深深愛著鈴子的緣故吧。

  我如此體驗著未曾有過的感覺,去往鈴子家。她很有禮貌地站在們口迎接。屋子裡已備好茶點。於是我說:

  「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這樣備好食撰、親自倚門恭候我來嗎?」

  「哎喲,門鈴都響五分鐘了。一聽就是你摁鈴的習慣。」

  「不會呀,我還一次沒摁呢。」

  「哦,不過,我知道是你摁的鈴。」

  一會兒,當鈴子俯身低頭泡紅茶的時候,在黃昏的薄暮裡,她的一頭紅褐色的頭髮似乎被烈火燒得枯焦。我仿佛獨自來到這一場山火悄悄燒焦的高山,因為房間裡開始有一股臭氧般的氣味,空氣漸漸冷下來。但在她身後,沒見有人彈鋼琴,鋼琴自動地響起琴聲。

  「是安魂曲嗎?似乎很耳熟。」我們傾聽著由遠而近的腳步般的琴聲。她都不屑回頭看一眼鋼琴地說:

  「什麼曲子?好像是沒有曲名的練習曲。」

  「鋼琴上面的薔薇搖晃起來了。是使勁摁琴鍵呢還是我的耳朵有毛病?」

  「是花子。花子來了。」當鈴子手中的鑰匙沒留神掉在放著紅茶茶杯的小盤子上發出一聲響聲時,鋼琴聲更然而止。她神經質地用右手把纏繞在左手上的蜘蛛網、用左手把纏繞在右手上的蜘蛛網,又用雙手把纏繞在臉上的蜘蛛網搓扯下來,臉色從額頭青到兩頰,只有如同鑲嵌在瓷器般的肌膚上的一雙少女的眼睛靈活明亮、熠熠生輝,而且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說:

  「關上窗戶,快點兒!把那個厚窗簾拉上!千萬別碰花子的幽靈,也別碰我。我要是被幽靈捉弄,不是受重傷就會得重病。」

  我看著窗戶,雖然才是初秋,在夏天的白色窗簾裡面卻已經掛著卷起來的暗紅色花紋的冬天的窗簾。我慌忙把卷著的窗簾打開。

  「還必須再安靜一點兒。花子在這兒的時候,即使我裝作睡覺,你手錶的滴答聲聽起來比掛鐘的聲音還要響;你腦子裡想些什麼,我一清二楚。」

  鈴子的身子被白雲包裹,不言而喻,我看不見這白雲,步履蹣跚地走著,但我不能上去扶她一把。雖然知道她就要倒在長沙發上,然而似乎她在告訴我這就是踏雲行走的姿勢,不必抱住這搖搖欲傾的身軀,而且屋子裡只有她和我二人,所以為了減輕像S.P.R的眾多著名巫神一樣會同實驗時的人們的疑心,無須憂慮會被捆住身子、剝得一絲不掛,頭髮用釘子釘住,輕飄飄地躺在鋼琴旁邊的長沙發上。

  「如果花子對你說些什麼,必須認真誠實地回答,不然幽靈一生氣,就會停止說話。」

  這聲音聽起來給人今生今世不再開口說話的感覺,但是我雙手支在桌子上托著下巴,注視仿佛即將睜著眼睛入睡的鈴子。她的手指頭對著從厚窗簾漏進來的黃昏的微光痙攣,像鑽進白花花蕊裡的蜜蜂的翅膀抖動花瓣似的顫抖,腳關節僵硬地伸得很直。但是,比如尤薩皮亞·帕拉蒂諾(1854—1918),出生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附近,母親在生下她後死去,父親在她8歲時為強盜所殺,她被遺棄路旁被孤兒院收養,所以儘管她做巫女長達二十五年,還準備接受薩布羅索、奧利佛、洛奇、裡謝、佛拉瑪利昂、麥爾斯、奧肖羅伊奇等第一流的科學家的實驗,但她生性卑鄙,蒙混過關更是家常便飯。在接受實驗時裝模作樣,煞有介事地表演一番,聲稱如同藝術家受到創作欲刺激一樣,自己首先被想製造心靈現象的無法抑制的強烈衝動所驅使,接著身體麻木,手指起雞皮疙瘩、脊骨下面好像有液體流動的感覺,這種感覺擴散到雙臂,到達臂肘的時候就開始產生心靈現象。但是,就在出現空中飄浮、桌子浮動,即桌子沒人抬動卻自己浮在空中這種最一股的心靈現象時,膝蓋開始疼痛;接著在出現其它現象時,手腕、臂肘開始疼痛。根據莫西裡提出的有關尤薩皮亞臨床研究的詳細報告以及其他人親眼所見,實驗開始後她發出嘶啞的聲音、抽泣、出汗、呻吟、相貌變形、神情漸漸恍惚、翻白眼、盛氣淩人地發號施令,於是桌子按照她的命令浮動;她嘴一吹,桌子被吹得到處轉動。帶著舞臺表演般的誇張,當她處在愉悅歡樂的銷路魂巔峰時仿佛發狂,當她即將醒來時也如同產婦一樣叫喊痙攣。

  所以實驗結束後,她就像泡在水裡的碎紙一樣疲憊不堪,突然間老了10歲似的變成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與尤薩皮亞相比,鈴子顯得多麼安靜啊。據說尤薩皮亞小時候從高處摔到地上,頭頂受傷,留下一個小坑,現在從這個小坑裡時而吹出一陣溫乎乎的風,時而吹出一陣陣冷風,手放在頭頂上都有感覺,紙片在上面被吹得飄動。莫西裡教授考慮這種現象能否解釋為一種新的神經力。就在這時候,我覺得鈴子的房間裡也飄溢著菊花一樣的香味。這難道也是隨著靈魂的力量從鈴子的頭頂散發出來的嗎?或者是我神經過敏?我依然支頤盯著鈴子,突然聽見頭頂上有聲音說:

  「花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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