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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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我環顧一遍房間,又把目光收回到鈴子身上。那不是鈴子的聲音。好像擰開收音機開關的那個瞬間,一個年輕的女人把嘴巴貼在喇叭狀的樂器上發出來的嬌滴滴的聲音。 「我已經來到這裡,如果說自報生前姓名使死者感到有點為難,您認為有點不可思議吧?」 「不過,姓名也是語言。你不是使用明確清晰的語言嗎?」 「比起語言和文字來,我們靈魂更懂得象徵,送您一朵薔薇花。」 於是,我看了一眼鋼琴上的花瓶,只見一朵薔薇伸展出來,從空中飄流過來。如果現在有三個人在這兒,第一個人看見的是持花的如雲朵般的手腕的形狀,第二個人看見的是飄浮在花四周的霧一樣的東西,第三個人看見的可能只是花的飄動,而且大概就是這第三個人吧。薔薇花飄到我的鼻子面前,一動不動,那意思就是要我收下,而鈴子剛剛告誡我不許碰幽靈,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幽靈的手並不冷還很溫暖,根據威廉·克魯克斯勳爵的調查,幽靈的脈搏每分鐘跳七十五次、同一時間巫神的脈搏跳九十次;另外,波士頓的克朗頓夫人實驗室可以把一個幽靈的指紋製成正片、負片、鏡像等多種形式,然而當時我堅守鈴子的告誡,雙手依然支頤,紋絲不動,這樣子花子是否以為我不喜歡薔薇花呢?於是薔薇又從空中飄回花瓶裡,可是就在這時,從我眼前的茶杯的紅茶裡突然長出一顆草。轉瞬之間,草莖竄到一尺多高,長出菊花的葉子,昏暗中也能看出是黃色的重瓣小花被一隻無形的手在空間貼花一樣一朵朵綻開,數一下,居然也有九朵。要說這是菊花的幽靈也可以,但我的感覺是看見充滿空間的各種亡靈恰好在這兒做出一種形狀,於是一種白色的火焰的光,說它是火焰或者是光都是我對感覺的形容,一種如雲似霧的東西、一種一邊搖曳翻騰一邊豎立起來的確確切切的東西,這樣一種白色的東西出現在桌子那一頭。那搖擺晃動的東西仿佛是即將凝固的氣體,更確切地說,具有某種化學現象似的正在自然凝固的感覺,而且當那白霧般的東西明顯地變成一個人的形狀時,我想原來這就是自古以來許多人所見的幽靈吧,先是化做一襲閃動柔光的白色衣裳,接著一個年輕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 是光線伸延到薄薄的布上,還是用光絲織成的?輕柔的面紗從腦袋上整個罩下來。面紗的邊在什麼地方?或者面紗與衣裳本來就連在一起?不僅僅因為黑暗看不清楚,我也如回憶夢境般含混朦朧。但正因為穿在身上的東西如此含混朦朧,我才看得清如閃爍著微弱磷光的瓷器般的白臉、玻璃假眼般一動不動的眼珠、一言以蔽之比活人更活人的死人相。我想,神佛總是騰雲駕霧、周身光環,並非為了增添其顯貴,恐怕是為了增加其現實性吧。 「看不出我是活人吧?」幽靈稍稍歪著頭嫣然一笑。 「不,看起來你比活人還活人,簡直叫我不可思議。你死後為什麼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樣?你不認為這是一種悲劇嗎?」我口氣堅決地說。 「別盯著我。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的身體可受不了。」 「可是,你和鈴子非常相像呀。」 「這我也知道。」幽靈悲哀地垂下腦袋。「可是沒有辦法。如果您把我抱在您的膝蓋上就會知道,我的身體比鈴子重。」 於是,幽靈篤篤地輕敲桌子,然後一邊伸出右手一邊說:「別用這樣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您摸摸我的手。」 她的舉止動作和活人毫無二致,說話的時候,都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而且是溫暖的呼吸,只是牙齒似乎沒有堅固地鑲在牙齦裡,就像輕輕插在牙科大夫用的蠟模裡一樣,一碰就會掉落下來,但肌膚隨著光線的淡薄生色增輝。我在心裡一直琢磨著剛才的疑團。 「你為什麼像鈴子?」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沒有辦法嗎?您問死後為什麼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樣?就是問為什麼像鈴子的意思吧?您這麼愛鈴子嗎?您早晚會明白,對於鈴子這樣靈魂的女人來說,愛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也面帶溫色地說:「我不過覺得你是鈴子的雙重人格而已。」 「您還是不相信我。死人如果不借助鈴子這樣的人的力量,就不能以人的模樣出現在活人面前。我活著的時候比鈴子漂亮多了。我想讓您看看我的真正容貌。您過來。」 幽靈招引我似的往前走。她的神態姿勢跟黃花姑娘鈴子截然不同,極其嫵媚妖豔。聽得見她的腳步聲。但幽靈的身體不是如煙消失在通往隔壁房間的門後,也不是變得薄如紙細如絲,而是逕自穿過虛幻的房門似的、幽靈是活人而房門倒是幽靈似的穿過去。我甚至仿佛看見她從變得透亮的木門中穿越而過的身影。總之,她倏然進到緊閉的門後。 雖然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沒有親密到讓鈴子詰問的程度,但我早就知道隔壁房間是她的臥室,所以有點猶豫地走到長沙發旁想問她「我可以進去嗎?」一見她已經墜入深沉的夢鄉,便返身走回房門旁邊把手搭在上面。這臥室如深夜漆黑一團。怪不得。可以視為床鋪邊框的窄小的長方形房間裡,只有床尾那個方向開著一口大窗。 「您可以開燈。就在枕頭邊上。」幽靈說。 我摸黑拉了一下小桌上的檯燈的燈鏈,黑色厚窗簾把那唯一的窗戶遮住,簡直就是沖洗相片的暗室。電燈也是紅玻璃球,大約有十燭光,筒狀的煙罩緊裹著燈泡。燈罩是金屬製品,不透光,照在桌面上的紅光圓圈直徑恐怕還不到七寸。這七寸紅光的反射就算是房間的些微照明,能勉勉強強地分辨出物體的模糊形狀。但是,紅色光線不僅不會感光相片底版,而且如此微弱,映照在人的眼睛裡,會產生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感覺。我想,所以這樣子才能像忍耐磷火、氣體發光一樣容易忍受幽靈嗎?鈴子就因為幽靈才在這樣的光線中睡覺嗎?我的眼睛掃了一下周圍,看見枕邊的另一張小桌上有一盞少女形狀的檯燈,還散亂著一些相片似的東西。這麼看來,紅色電燈還是沖洗相片用的,只是在此時此地,令人想起霍普和巴克斯頓夫人的《水手團》的幽靈相片。 「也有你的相片嗎?」我問幽靈。 不知道什麼緣故,幽靈從剛才就一直不靠近燈光。 「有啊。不過,看那些呆板的相片,還不如看就在您眼前的大活人。我活著的時候就是這個模樣。請轉身過來啊。」 我轉過頭去,立刻「啊!」地驚叫一聲,眼珠子就像粘在她身上。 「我不是鈴子那樣的紅頭髮吧。」 面紗已經揭去,比面紗還長的蓬鬆豐厚的綠發從肩膀流瀉下來,如此娟秀麗人。不管怎麼說,這是在臥室裡;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突然覺得萬分羞恥。幽靈看出我的羞愧,臉上浮出女人特有的喜悅神情。 「我比鈴子漂亮得多吧。」 「嗯。」 「您對我的美貌一定比我以人的模樣出現更加吃驚吧?」 也許由於這句話使我更加感覺到面對的是一個活人,於是發現自己在緊閉的房間裡悶熱得汗水津津。這樣的話,看起來幽靈的肌膚好像也汗津津的。這著實讓我大吃一驚。 「你的身上也有血液流通,那麼月經呢?」 「鈴子身上有的,我也都有。過來吧。」 我走近前去,伸手可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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