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二


  靈魂不滅這種想法,可能是對生者的生命的執著,和對死者的愛的依戀,因此相信那個世界的靈魂也具有這個世界的那個人的人格,恐怕這是人情的一種悲傷的虛幻吧。但是,人不僅將自己生前的姿態,甚至將這個世界的愛與憎都帶到那個世界去。就是生死相隔,父子還是父子,兄弟還是兄弟。聽說西方的死靈魂說陰間基本上也像人世的社會,這種只尊重人對生的執著,反而使我覺得孤寂了。

  與其成為白色幽靈世界的居民,不如死後變成一隻白鴿,或一株白蓮花。抱著這種想法活著,心中的愛是多麼博大和坦蕩呀。

  古代畢達哥拉斯一派也認為,惡人的靈魂來世也會被禁錮在野獸和鳥類的肉體之內,備受苦難。

  十字架的血跡未幹,第三天耶穌基督升天了。主的遺體不見了。忽然有兩個人穿著耀眼的衣服站在婦女們的身邊。她們害怕,把臉伏在地上。那兩個人對她們說:「為什麼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他不在這一裡,已經復活了。你們應當記得他還在加利利的時候,怎樣告訴你們,說:『人子必須交在罪人手裡,釘在十字架上,第三日得活。』」她們便想起他的話來。

  萊蒙特在天上看見耶穌基督也是穿著類似那兩個人穿的那種耀眼的衣服。不僅是基督,身在天國的人也都穿著用光交織成的衣裳。這些精靈把它當做是用自己的心靈織成的。也就是說,人世間的精神生活,變成死後的靈魂的衣裳。他們好像是這樣認為的。這種靈魂衣服的故事,包含著這個世界的倫理教義。如同佛教的來世一樣,在萊蒙特的天國裡也有第七界,隨著靈魂的修行,靈魂就逐漸高升。

  佛法的輪回轉世一說,似乎也是這個世界的倫理的象徵。它是這樣告訴人們的:前生的鷹變成今生的人,或今世的人變成來世的蝴蝶,或變成佛,全都在於今世修行的因果報應。

  這是難得的抒情詩上的污點。

  古埃及格調高雅的抒情詩——為死者所寫的轉世歌是最純樸的。希臘神話中的伊裡斯用彩虹織成的衣服,是最明亮的光。白蓮花的轉世,是最亮麗的喜悅。

  希臘神話裡有這樣一段故事:無論月亮還是星星,甚至動物和植物,都被看做是神。這個所謂神的感情,有哭有笑,同人並無二致。這個神話就像赤著身子在晴天下的青草上舞蹈一樣,是健康的。

  於是,神簡直像玩捉迷藏似的,若無其事地變成了野花。森林中高尚的妖婦赫裡迪斯,為了躲開不是她丈夫的年輕人充滿愛情的目光,變成了馬蘭頭。

  達福翁從荒淫的阿波羅那裡逃出來,為了捍衛少女的純潔,變成了月桂樹。

  美貌少年阿多尼斯,為了安慰為自己的死而悲傷的戀人維納斯,轉世為側金盞花。阿波羅悲歎美貌的年輕人希雅辛斯的死,把情人的倩影,變成了風信子。

  由此看來,我把壁龕裡的紅梅比做你,對著紅梅說幾句話不也可以嗎?

  多麼稀奇啊,火中生出蓮花,愛欲中顯露正黨。

  被你拋棄的、理解白蓮花心的我,是不是正像這句話那樣呢?面對名叫白蓮花的美麗的森林女神,風神不知不覺戀慕起她來了。不知怎的,這件事傳進了風神的戀人花神的耳朵裡,花神嫉妒之餘,將一無所知的清白的白蓮花從宮中驅趕出去,白蓮花在野地裡哭了好幾夜,然後她忽然悟到:既然如此,索性變成花算了。只要這個世界存在,我就作為美麗的花活下去。以花那顆純潔的心,去承受天地的恩賜。

  據說,她想到與其做可憐的女神,不如變成美麗的花,這該多麼快活啊!這時女神的心情才慢慢舒暢起來。

  你拋棄我,我怨恨你;綾子奪走你,我忌妒綾子,這些事日日夜夜折磨著我。我不知考慮過多少次:與其做可憐的女人,不如乾脆成為白蓮花那樣的花,這該多麼幸福啊!

  人的眼淚太有意思了。

  既是有意思,今夜我同你說的,全太有意思了。仔細地想,我說的全是幾千年來,幾千萬人乃至幾億人的夢幻與願望。難道我這個女子偏偏是作為人的一滴眼淚,作為象徵的抒情詩,而在這世上生下來的?

  有了你這樣的戀人,晚上,在入眠之前,我的眼淚從臉頰上流淌下來。

  然而,眼前我失去了你這樣一位戀人,早晨醒來,我發覺我的雙頰已是淚痕斑斑。

  我躺在你身邊的時候,不曾夢見過你。同你分手以後,反而幾乎每晚都夢見被你擁抱。一睡著就哭了起來。這樣,早晨醒來,不勝悲戚。這就是我晚上一入睡便眼淚汪汪的原因,同昔日高興時的情形正好相反。

  在精靈的世界裡,香與色不也都成了精神食糧了嗎?何況戀人的愛呢?它成為女子心中的清泉,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

  昔日你還屬￿我的時候,我在百貨公司買一條領帶,或者在廚房持刀收拾一尾方頭魚,我都覺得自己不愧為一個幸福的女人,一股愛的暖流流遍了我的全身。

  自從失去你以後,我對花香鳥語索然乏味,對一切都感到落寞虛空。頓時天地萬物和我的靈魂之間的通道完全被截斷了。我悲傷失去了戀人,但我更悲傷失去了一顆愛情的心。

  我所讀的是輪回轉世的抒情詩。

  這首詩告訴我們:在禽獸草木之中,可以尋到你,尋到我,並且還可以漸漸地拾回我那顆寬宏大量的熱愛天地萬物的心。

  我領悟的抒情詩,難道是過分流落人的愛欲悲哀的極致嗎?

  我是這樣深切地愛著你。

  那時候,我剛遇見你,還沒有向你明確地傾吐我的愛慕之情。按照當時的習慣,如今我全神凝視著含苞待放的紅梅,一動也不動。我不知你在何方,可我的靈魂恍如肉眼看不見的波浪或者激流,奔向離開了塵世的你前去的地方。我依舊是那樣深切地思念著你。

  我看見母親的幻影,什麼話也沒講,你就說:「你看見媽媽怎麼啦?」就這樣,我們兩人融為一體了。我確信,任何力量也不能把我們分開。我也就安心地同你分手,去參加母親的葬禮。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坐在留在父親家裡的那張三面鏡梳粧檯前,給你寫了分別後的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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