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〇


  ¤抒情歌

  對死者說話,這種人間的習俗是多麼可悲啊。

  我不禁想到:人在奔赴冥界之前,必須以陽世好人的姿態生活下去,這種人間的習俗更可悲。

  一位哲學家曾經說過:植物的命運和人的命運相似,這是一切抒情詩的永恆主題。

  ……連這位哲學家的名字我都忘了,在這段話之後,他還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這句話。所謂植物,是不是僅指花開葉落,還是有更深的內涵,我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我感到佛教的各種經文是無與倫比的可貴的抒情詩。這樣,即使我想對已故的你說話,而你已屬￿那個世界,儘管你的形象依然和在陽世時一樣。我不如面對眼前壁龕裡的你早開的紅梅——我假設已轉世為紅梅——訴說衷情,這不知該叫人多高興啊。哪怕不是眼前的名花那又何妨呢。我想像你轉世成未曾見過的花,這些花生長在像法國那樣遙遠的國度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就是面對這樣的花說話也是一樣。可見我依然愛你,並且愛得如此深沉。

  這麼說來,我突然覺得真的在眺望那遙遠的國度了。然而,我什麼也看不見。只是嗅到這房子的芳香。

  這芳香已經死亡了呀!

  我喃喃自語,笑出聲來。

  我是一個從未施過香水的姑娘。

  還記得嗎?早在四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在澡堂裡冷不防地遭到一股濃香的侵襲。我不知道這香水的名稱,但赤著身子嗅到這種馥鬱的香味,感到非常羞愧。喚著嗅著,我一陣目眩神迷。這時辰,正好是你拋棄我,瞞著我去結婚的時刻;這時辰,你正在新婚旅行的途中,第一個晚上在旅館裡潔白的床上,灑上了新娘子的香水。我不知道你結婚。我是在後來聯想起來的。這兩件事簡直是同一時辰發生的。

  你會不會一邊往新床上灑香水,一邊突然向我賠禮道歉呢?

  你會不會突然想到,如果這位新娘子正是我……

  西方的香水飄溢出當代世界的異香。

  今天晚上,五六位老友到我家裡來玩紙牌。雖是正月,卻已過了年,玩紙牌也許不合時宜了。我們這把年紀,一個個都有丈夫、孩子了,玩紙牌有點不合適了吧。我們都知道,彼此的呼吸會使房間變得陰沉鬱悶。這時候,父親給我們點燃了一支中國香。這香氣使房間變得清爽涼快了。但是,大家還是沉醉在各自的遐思之中。座間熱鬧不起來。

  我相信,回憶是美好的東西。

  然而在一個有屋頂溫室的房間裡,聚集了四五十個婦女,如果她們同時回憶起房間裡散發出的強烈的惡臭,必然會使溫室裡的花朵全部凋謝。不是說這些婦女的行為醜惡,而是說過去的東西遠比未來的東西更逼真,就像動物一樣。

  我一邊想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事,一邊回憶母親的往事。

  我被稱為神童,最早是在一次紙牌會上。

  那時我四五歲,連一個片假名、平假名都不認識。不知母親是怎麼想的,雙方酣戰的時候,她冷不防地凝視著我的臉問道:「懂嗎?小龍枝。你總是那樣老實地望著我。」然後一邊愛撫我的頭,一邊說:「你也來玩吧。小龍校也能拿一張嘛。」我這個對手是個無知的幼兒。大家把剛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直勾勾地盯著我一個人。

  「媽媽,這個?」我漫不經心地,當真漫不經心地拿了母親膝前的一張紙牌,用比紙牌還小的手按了按它,抬起臉仰望著母親。

  「啊!」先是母親大吃一驚,接著大家異口同聲地讚不絕口。於是,母親說:這孩子連假名都沒學過,僥倖贏了。大家是到我家裡來做客的,不免照顧體面,說上幾句好話,對勝負早已置之不顧。連唱牌的人也問道:「姑娘,準備好了嗎?」為了我一人,她們三番五次地慢慢地唱牌。我又拿起一張牌。這張牌也拿中了。後來一連拿了好幾張,也全都拿中了。可是,即使聽了吟詩,它的意思我一點也不明白。連一首詩我也背不出,一個字也讀不下來。然而,的確是拿中了。我只是漫不經心地動了動手。從母親撫摸我腦袋那只手的手心上,我感受到母親的無限喜悅。

  很快地,這件事博得了人們的好評。幼年時代,我在應邀前來我家的客人面前,或是到母親應邀前往的各人的家裡去時,不知玩了多少次這種象徵母愛的遊戲。我不僅玩紙牌,還漸漸地表現出驚人的神童般的天才。

  今天晚上我還背下和歌百首集裡的詩歌,能把紙牌的假名讀下來了。然而,玩起紙牌來,我仿佛還不如原先那個漫不經心地動動手的神童,反而覺得困難、變得笨拙了。

  媽媽!可是如今我對母親那種執著的純潔的愛,反而像對西方的香水一樣,覺得有點厭煩了。

  我的情人——你拋棄了我,也許是因為你我之間充滿了過分純潔的愛吧。

  在一個遠離你倆下榻的旅館的洗澡間裡,我嗅到了你和新娘子的新床上的香水氣味,我的靈魂的一扇門扉完全關閉了。

  自從你去世之後,我一次也沒見過你的身影。一次也沒聽過你的聲音。

  我的天使的翅膀折斷了。

  為什麼呢?因為我不想飛往你所在的死亡的世界。

  這不是珍惜為你拋棄的生命。要是我死後能轉世成一枝野菊,我明天就會追隨在你的身後。

  這股香氣消失了啊!我喃喃自語,發出了笑聲。因為我除了葬儀和法事之外,很少嗅到中國式的芳香。我笑自己這種習氣。我終於想起了我先前手頭的兩本飄溢著香氣的童話故事。

  其中一本是《維摩經》的《眾香之國》,描寫聖者們坐在吐放著各式芳香的花叢中,各自嗅著不同的芬芳,悟出了真理——從一種香氣認識一個真理,然後從另一種芳香又認識另一個真理。

  一般人認為,外行人讀物理學感覺到香、音、色,這只是他們的感覺器官不同,實際上人的本性是一樣的。據說,科學家們也把靈魂的力量當做與電或磁力相同的東西,編出活靈活現的童話故事來。

  有的情人,利用信鴿充當他們愛的使者。男方外出旅行,怎麼能夠讓鴿子從他到達的遙遠的地方飛回女方的住所呢?這是由於情人相信系在鴿子腿上的情書有一種愛的力量吧。有的貓見過幽靈。許多時候,各種動物要比人更敏銳地預知人的命運。記得我曾告訴過你,我孩提時,父親在伊豆的山中打獵,丟了一隻大獵犬。這只獵犬第八天才拖著瘦弱的身軀,搖搖擺擺地回到我們的家裡。這只獵犬,除了主人以外,什麼人給東西它都不吃。它憑藉什麼力量從伊豆走回東京來的呢?

  人,能從各式芳香中悟出種種真理,我不認為這僅僅是美好的象徵之歌。猶如眾香之國的聖者把香當做食糧一樣,萊蒙特所說的靈魂之國的人,則把色當做心靈的食糧。

  陸軍少尉萊蒙特·洛茨,是薩·阿裡巴·洛茨的小兒子。他于1914年作為志願兵入伍,隨藍卡沙第二兵團出征,1915年9月14日進攻福烏茨高地時戰死了。不久,他通過女巫師萊納德夫人和艾·維·匹伊塔阿茨,將天國的情況寫了一篇詳細的通訊。他的父親洛茨博士將天國的消息編纂成一本大部頭的書。

  萊納德夫人的管理人是個印度少女,名叫富伊依達,匹伊塔阿茨的管理人是個意大利的老隱士,名叫穆溫斯特恩。所以女巫師是用蹩腳的英語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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