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八


  小姐以為是在喊她,稍稍歪著腦袋看夫人。那少年般坦誠直率的眼光如感情純真明亮的窗戶,反而使夫人不知所措。雖然夫人感到自我嘲弄,卻只好嘲弄別人。

  「我的丈夫的事兒……」

  夫人突然笑起來。她感到自己笑聲的優美。(雖然是我的丈夫。我對別人談起我丈夫的時候,從來不說「丈夫」二字。是說我丈夫的事嗎?好像談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世上所有丈夫的事一樣。)

  「他寫過一本賣不出去的有關發生學的書。那本書的動植物名稱索引裡有日本血吸蟲、雙殼綱軟體動物、雞、人,您知道嗎?在『人』的後面有一個括號,寫著『也見人類』。人也好草履也好天芥菜也好,都是沒有區別的人,反正他蔑視人。」(他說光注意別人腳上穿的什麼鞋是一個很好的愛好,你在你父親的醫院為女患者擺過鞋子吧?所以對別人穿的鞋格外感興趣。沒有比受到丈夫的嘲弄更氣惱窩心的了。天芥菜的味道。對了,是小姐的廉價香水。對了,剛才在門口看見小姐腳上的草展不是盛岡面兒,而是廣島面兒。為什麼我一直把這點忘在腦後,只注意到她情趣高雅的衣服?一點兒也談不上諷刺的味道。)「人們常說,一談到自己的丈夫,沒有比人更幸福的雄性動物了。據說唯獨女人的姿勢、聲音比男性優美。像捕蠅蜘蛛、吐綬雞那樣跳舞;像金鐘兒、金絲雀那樣唱歌;像孔雀那樣打扮得花枝招展;像非洲靈貓那樣散發異香獻媚,這些都是雄性動物幹的,唯獨人中的女人,集各種動物求愛方式之大成,向男人獻媚討好。據說上天對男性的懲罰是生物界的規矩。雌性動物如此藐視雄性動物也是為了孩子。自然界保護母親。丈夫嘲笑我說,這樣子的話,所有的女人拒絕生育,以此對不把女人當人看、虐待女人的自然界進行復仇怎麼樣?我告訴他,最清楚地知道為後代而活著的是人,最清楚地知道不為後代而活著的也是人。知道了這兩點,無疑也知道了這是遭受天罰的兩點。什麼宗教呀藝術呀,都是從人不為後代而活著這種思想中產生出來的。像您這樣人工製造孩子的想法也與對創世紀以前沒有活物的世界的那種嚮往如出一轍。科學的道路彎彎曲曲地通往死亡的冰河。正如地球的轉動是一個圓,時間的流動也描繪著一個圓。」夫人記得對丈夫這樣說過。夫人明知這些話都是毫無根據的胡編亂造,卻信口開河。面對夫人的胡說八道,小姐心中似乎有一種鬱積著歎息的自負,其實被夫人目不轉睛地盯得不知所措,然而絕不露出一絲笑容。夫人卻覺得小姐的臉蛋越發娟秀明麗,想起故鄉的教會牧師的漂亮女兒用英語進行傳授。所以,夫人對小姐的默不作聲毫不介意。而且看見狗店老闆站起來,像遭受侮辱的牧師一樣感到吃驚。

  狗店老闆彎腰在公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花花公子鑽到夫人的衣服底下,搖著尾巴,把腦袋和前爪趴下來,磨蹭著身子。

  「大約25分鐘。」狗店老闆看著火爐裝飾臺上的座鐘。

  「好。」

  母狗縮腳抱在小姐的膝蓋上。夫人垂下右手,花花公子以硬毛小獵狗特有的動作搖擺著屁股像馬一樣舉起前腳站起來,後腳踩踏著,擺好姿勢,然後跳上夫人的膝蓋。接著開始舔陰莖。小姐一邊打算站起來一邊看著狗店老闆。

  「小姐,再耽誤您一點時間。最好儘量讓它休息一兩個小時。就是路途遠一點,最好也讓它走著回去;坐車的話,汽車搖晃得厲害,坐人力車保險。」

  「您慢慢坐著。哎喲,也沒給換茶。」夫人就像自己被剝得一絲不掛似地羞得抱著花花公子逃離房間。但當她關上身後的房門,把公狗粗暴地扔到走廊上時,如同一下子敞開憋在心頭的笑聲,痛快地放聲大笑。

  「人這東西,啊,變得多麼恬不知恥。」(邁出父親的診療室的房門~步的女人們。我那時還是一個小孩子。我不知道女人究竟在什麼時候才似乎發現了新的希望。狗是66微米。人是60微米。鯢魚是700微米。松藻蟲最長,12毫米。人和大猩猩的卵子都是0.13—0.14毫米。狗是0.35—0.45毫米。鯨魚是0.14毫米。鴨嘴獸2.5毫米,當它從輸卵管滑落下來的時候可以膨脹到18毫米。花花公子,我懂得童話的算術。女人也還殘留著季節的遣跡。他今天又是晚歸。又是年輕的夫人和狗共進晚餐嗎?這標緻的少婦。)夫人喜滋滋地一邊從三面鏡前站起來一邊喊女傭。

  「給客人上紅茶。」(水銀瀉晶瑩,淺映石榴透清影,玉盤如明鏡。)

  「再把鏡子擦一擦。」

  當她心急火燎地匆忙整裝打扮時,鏡子使夫人成為一個最喜歡快活舒服地與別人聊天的女人。夫人回到會客室,一會兒,小姐遞過來一張男人的名片。

  「哥哥說想前來拜訪。」

  夫人一邊送小姐去大門口,一邊把名片塞進和服腰帶裡,手碰到那張鈔票。剛才她收到狗店老闆交來的交配費以後,一直忘記告訴小姐。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又紅著臉說:

  「明天——啊,後天,恭候光臨。」

  接著,用意外輕挑的口吻說:「那就不必特意勞駕狗店老闆再來一趟了。我們自己就行。」這時才想起還沒有付給狗店老闆媒的介紹費,於是急忙把狗店老闆叫到裡面,交給他一張10日元的鈔票。這時,花花公子跑進來。小姐正在扣大衣扣。花花公子使勁地吠叫著,跳到夫人的膝蓋上。夫人手拿著小姐的白狐圍脖。

  「老實點!」(你不是明明知道我沒有毛皮圍脖嗎?!)夫人輕輕地在花花公子的肚子上踢一腳,把圍脖搭在小姐的肩膀上。

  「花花公子畢竟是狐梗呀。想想看,騎著駿馬、帶領幾十條、幾百條獵狗圍獵狐狸,這種貴族式的遊玩何等氣派!」

  母狗走了以後,花花公子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聞著氣味,用前爪撓扒會客室的房門。夫人一把把它抱起來,又坐到鏡子前面。深夜丈夫回來的時候,夫人也正面對鏡子。

  丈夫把皮包往梳粧檯邊上一扔,突然抓著夫人的肩膀搖晃著,說:「喂,你喜歡看的小說上是不是寫著:如果自己的老婆一心一意醉心于梳妝打扮,忘乎所以到聽不見丈夫回家的聲音,這樣的男子一定無比幸福吧?」

  「您辛苦了。這麼涼的手,連肩膀都透著冷。」

  「嗯。有沒有化妝修成正果這麼一說的?悟而入道隨處都有。顯微鏡裡也可以,梳妝鏡裡也可以。」

  「您每次很晚回來,總是故意把門弄得很響。」

  「是嘛。就是說,那個……」

  「討厭。我知道得很清楚。」

  「清楚什麼?」

  「不就是想老婆了嗎?想女人了。您就是這樣。」

  「又開始了。」

  「顯微鏡裡的人看久了,就渴望梳妝鏡裡的人。你粗魯地一開門,就覺得:啊,我多麼寂寞。」

  「恰恰相反。研究順利的時候,回家就高興。感到寂寞的是你吧?嗯,不過,就算是我感到寂寞吧。要說非常寂寞,的確也夠寂寞的。老婆嘛,即使認為她的老公很寂寞,也必須視而不見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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