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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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花花公子買到家裡來了。 花花公子是英國船員帶進來的。橫濱的一個專營狗店的朋友看了一下,說現在進來的真正的硬毛小獵狗屈指可數,沒有十分把握,生意人不敢貿然動手。夫人一聽,連忙和附近狗店老闆一起追到神戶買下來。 先前養的那只小公狗一定也是狐粳種,狗店俗稱「日本梗」,就是在日本體型有點走樣的斯姆茲。不知道丈夫從哪兒要來的。夫人整整三個月一直蒙在鼓裡。 那一陣子,丈夫總往野狗屠宰場跑。他需要狗做發生學實驗。從二百多條狗的腹部切取結婚細胞的某個部分。這麼可愛的小狗大概連屠夫都不忍心下手。於是丈夫就把它要過來。 丈夫在家裡幾乎閉口不談研究室的事,也禁止夫人進入研究室。因為大學裡沒有發生學研究室,丈夫只好借病理學研究室或者解剖學研究室的一角做實驗。他說病理學和解剖學的標本不是女人看的。但是,當夫人隱約知道小狗的來歷後,對它更加喜歡。 丈夫常在研究室過夜。有時候回到家裡,一進家門,也許用顯微鏡看細胞看得疲勞酸累的眼睛一見妻子格外興奮,把手裡的皮包一扔,帽子也不脫,就把手搭在夫人的肩膀上像跳交際舞一樣旋轉起來。他們就在屋子裡旋轉著,小狗跟在後面邊叫邊追,還不斷咬著丈夫的腳後跟。丈夫覺得很有意思,越跳越歡。夫人漸漸興趣索然,被丈夫拖著走。丈夫不時一邊看著小狗一邊裝出要打夫人的樣子。小狗立即臉紅脖子粗地吼叫起來。盲人按摩師給夫人做按摩的時候,小狗氣得一下子撲到盲人臉上。丈夫夜晚從研究室沿著住宅路回家,一路上到處都是狗跟著他吠叫。因為他的西服沾染著死狗的氣味。丈夫在研究室裡屠殺一條發情期的母狗那一天,夫人的小狗開始對丈夫親熱起來,纏著他,鼻子磨蹭他的膝蓋。夫人去伊香保溫泉旅行的10天裡,小狗幾乎沒吃東西,瘦得皮包骨頭,夫人帶女傭上街的時候,留在家裡的狗滿屋子尋找主人,把所有紙隔扇穿個百孔千瘡,把棉被裡的棉花撕咬得亂七八糟,還在枕頭上拉屎撒尿。那狗屎似乎顯示著它極度的悲憤。狗總是和夫人並頭睡在一個枕頭上。夫人往往挑唆狗,她看見丈夫被狗撲咬反而顯得高興。丈夫與狗的爭鬥使夫人感覺到她青春熱血的沸騰。 但是,不到兩年,狗得了心臟線狀蟲引起的肺貧血碎然死去。 與那條日本梗不同,這條硬毛小獵狗外表就具有貴婦人寵物的高雅氣質。硬毛就像夫人小時候所感覺的父親的鬍子一樣紮著她的皮膚。眼圈描著黑色的輪廓,一雙晶瑩透亮的眼睛。狗店老闆說在日本長不出這麼亮晶晶的眼睛,令夫人想起故鄉的海港上西洋人的碧眼。它的前肢筆直,走起路來看似笨拙高低不平,其實像馬的步子一樣瀟灑優美。 狗店老闆打保票說,靠交尾費一兩年內就能把本撈回來。但真到第一次交尾費拿到手的時候,夫人愣了一會兒神,左右打量花花公子。夫人整了整和服腰帶走進會客室,只見花花公子被狗店老闆抓著脖圈,正四腳使勁叉在長沙發上對母狗躍躍欲試。 (啊,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姐。男人,一張男孩般的臉。)夫人心想,嘴裡卻道:「您好。」 「我正喝茶的時候,它就跟著女傭出來了,馬上就要撲上去。不過,夫人不在,我不便讓它們交配。」狗店老闆說。 「哦?」(聖誕節。我更要常出門。不能老呆在家裡。) 「請原諒。」(小姐的衣裳大方雅致。臉色顯得有點發冷。)夫人把煤氣爐的火點燃。(紅茶涼了。這小姐怎麼一聲不吭呢?真難辦。要不讓狗店老闆把狗牽到院子裡去?院子裡曬的是什麼衣服?點心呢?這位小姐是不是以為交了錢就可以這樣板著面孔呢?不是身上發冷。一定是沒向她問候。這不是什麼好狗。咳,讚美它什麼地方呢?對了對了,有好長時間沒教訓女傭使用煤氣的方法了。)夫人在煤氣爐前站起來。 「您帶著狗去銀座嗎?」(哎喲,還說銀座呢?) 「可不是嗎?!銀座街上一走,准有兩三個人問我這狗是什麼品種的。就在馬路的正當中,一個外國人要買這狗,弄得我左右為難。」 (在銀座街上走,我的臉沒有呈現出明日黃花的神態吧?一張很少上街的妻子的臉。在銀座街上走,我覺得我的家庭生活如夢似幻。更應該經常上街。)夫人看了一眼小姐。小姐依然把眼睛落在膝蓋上的聖誕節專號《愛犬》雜誌上。 「也請您順便到我家裡來。」(又是一句出人意外的話,這位究竟是什麼豪門富戶的千金小姐?) 「是帶著狗一起去吧?」 「噢,可以邀請您嗎?」小姐愉快地抬起頭。 (那一雙眼睛真像男人的眼睛。一個教養良好的小姐。我是否要明確告訴她呢?狗店老闆應該說話。我們家的花花公子這樣靈獅型的腦袋瓜是英國的新品種,十分高雅。小姐的狗的臉是美國型的。多麼具有貴族氣質的小姐。)夫人邊想邊說;「真像硬毛小獵狗,這毛長得多好,又白又漂亮,修剪得也非常精細。是用細發推子推的嗎?」(幸好是坐著,因為它的姿勢身段不敢恭維。) 「對,用的是修指甲的工具,各種形狀的剪子齊全,十分好用。」 「哎呀。」(修指甲。)夫人如同想起不知從何處落下的一個夢幻。(就連剪子也是婦產科的器械。要說剪子的種類,婦產科的器械種類要多得多。修指甲的抓爪和婦產科的內格雷氏剪子形穿顱器。穿顱術。破碎的胎兒的腦髓。啊,我是——聖誕節。小姐那一雙像男孩子一樣無須修飾化妝的澄瑩秀麗的明眸。丈夫的近視眼。要是米羅的維納斯戴上近視眼鏡……死者喲,即使汝等塗抹眼睛以顯其大,汝之裝束亦乃無謂。故鄉的海港的天主教堂,父親的醫院做產科手術時的氣味。) 「不站起來讓我看一看。」(哼!現在應該把花花公子放開。)夫人撫摸著她的狗的腦袋,說:「花花公子,這就是你日本的新娘子呀。」 這時,狗店老闆抓著脖圈的手一鬆開,花花公子猛然跳下長沙發,打算撲向母狗。 「喂,喂,快抓住它!」 花花公子脖圈上的銀鈴尖聲響起來。小姐的狗依然繼續著早晨的問候。 夫人聳肩低下頭。(絕非故意。我絕不會故意擺出這副面孔。不過,對,這樣反而不好。應該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小姐,說些什麼好呢?修指甲。把戀人的相片摹在自己指甲上的法國女人。狗店老闆怎麼成了啞巴啦。這不是做生意嗎?人的手上每一平方米就有8萬個細菌。66微米。狗是66微米。人和貓都是60微米。想什麼好呢?新枕。光著腳丫把丈夫的近視眼鏡踩壞了,小姐。)狗的脖圈的銀鈴越響越激烈。(故鄉的港口的教堂的鐘。聖誕節。偽善者。) 「眼看聖誕節就要到了。」 「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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