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再婚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五


  豐子無意中扭頭一看,只見剛才說那話的姑娘,塌陷的眼窩,眼厥窩裡像嵌著一粒腐爛了的無花果似的眼珠,臉頰像一塊陳舊的鉛板,越看越大。

  「出去吧。」豐子說完,猛力扯著同伴男子的衣袖,站起來走出了電影棚。

  「我生氣啊,這真是女人的本性。所以,女人是不會互相幫助的。究竟是誰可憐呢?想一想,似乎也就該明白了。再說,那個姑娘的眼睛,眼裡污濁得像有孑孓蟲子爬似的。這樣的尊容,在紅紅的臉蛋、生氣勃勃的女招待員面前,難道不可憐嗎?!人家到飯店裡工作,穿得清清爽爽,打扮得漂漂亮亮,這種人就嫉妒得不行。所以,就那樣說人家。其實,她連掩飾自己這種嫉妒的能力都沒有,卻要無聊透頂。試問,出來工作,有什麼可憐的呢?!」

  她走在海岸上,卻不看一眼海,只是一個勁兒地罵著。

  「你說的完全對。不過,再稍微走慢點兒吧。」

  「你在嘲笑我吧。你是不是想說,我說那個姑娘的壞話,我同樣也是女人,對不對?我知道,女性就是這樣在女人們之間互相殘殺。然而,世上的女人哪,都像那個姑娘一樣,有一雙長了孑孓蟲子的眼睛,我就是被那樣的眼睛看過來的呀。出來工作——像那個姑娘說的那樣,出來工作的女性也許只會變得可憐。可是,使工作的女性不幸的,我想正是那些不工作的人。就連我也是出來工作之後……」

  「只學會了找情侶嗎?」

  「對呀,到那個陶瓷店來的叫做君子的夫人,她呀,奪走了我愛戀的人,我們連孩子都有了喲。原因就是她不能工作。只有這個惟一的原因,使得我爽快地讓位了。當時,我和她為愛著同一個男人曾在一起哭泣,甚至決定兩人一起自殺。可是,現在想來,他還是被她奪走了。我曾經是他那個公司的打字員,而君子是他的表妹什麼的。據說,君子是農村名門世家的姑娘,因為他們注重什麼家系、宗譜之類的東西,從好幾代以前開始,就只是同族結婚,所以,重複著有錢人不勞動、一個人面黃肌瘦的遺傳,於是,一家都死絕了。因此,君子被收養到了表親家。他曾經對我說:『君子要是離開了我,就無法活下去。可是你,卻有健康和生活的路。』他還說:『君子那樣體弱多病,如果死了的話,就……』我如果保持沉默,他也許會苦不堪言。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啊。我火冒三丈,明確地對他說:『我的過錯是,既沒有病魔纏身,又不是不能勞動的女子,我不存任何幻想。』說完這些,我還拒絕了他早晚要把孩子接回去的想法。我覺得,與其請一個不勞動的夫人帶,倒不如請一個能幹活的鄉下人的老婆什麼人給我帶。」

  「真想不到啊,你真有孩子了嗎?」

  「我說過,有。你也用不著這麼一本正經地問,好不好?!」

  「這是我的挖苦話。」

  「挖苦話,回去對你夫人說吧!」豐子像一頭下山的猛虎似的向他撲了過去,他的一隻胳膊抱住了豐子的脖頸兒。

  「你哭了啊!」

  「哭也不行嗎?求求你,徹底毀了我吧。」

  他們不知不覺離開了城鎮街道,漫步在沿海的小道上。小道通往熱海飯店,道旁樹木茂密。月亮像被罩上了一層黑紗似的,朦朦朧朧。樹幹之間,搖曳著海面上的點點漁火。豐子覺得,自己仿佛是從船上看這漁火似的。回到飯店的房間裡以後,豐子雖然嘴裡未說,卻一直流露出一種情緒,那就是,看看勞動婦女無拘無束的熱情吧。

  「毀了我,毀了我吧。」她連連叫喊著。

  男子很快疲倦入睡了,豐子從床上溜出來,為了弄清君子家裡有沒有自己的孩子,她偷偷地走了出去。

  四

  從二樓的門頂窗射進來的月光時明時暗。

  「喂,是有人上了房頂,從二樓的窗戶裡正往下看吧。」

  「沒有吧,那個窗戶每天晚上都這樣。那是澡堂的煙筒裡冒出熱氣,時不時地遮住了月光。」

  想不到君子的聲音這麼清晰,他放心了。他在暗處摸到了君子的頭,接著,用手掌搭在她的頭上,輕輕地對她說:

  「小心身體,不到被窩裡來不感冒嗎?」說這話,為的是把君子拉到他的身邊。

  可是,君子仍然沒有動,還是哭成一團。

  「那件事能隱瞞的話,連我也想一直瞞著啊,至少在你有一個孩子之前,我是打算瞞著的嘛。」

  「因為你已經清楚地知道,我不能有孩子,所以,你才說出來,對不對?似乎太殘酷了吧。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當時,豐子小姐為什麼沒有和我一起死。她是覺得,與其留下一個孩子去死,倒不如把自己愛戀的人讓給我。我上當受騙啦。她和你連孩子都有了,我居然丟開她不管,還要和你結什麼婚,這種事,我做夢也沒想到過呀!你也好,豐子小姐也好,只是在可憐我,是不是?你們的愛是以孩子為中心,是一心一意為孩子而活著的。而我,卻是活在旁邊的一具僵屍——反正很快就會成為一具死的僵屍,不過,活著的時候也只是一具屍嘍。不是嗎?受騙了,居然還像小孩一樣地高興呢。」

  「你完全誤會了。」他說完,正要站起來開電燈的時候,君子一下抱住了他的腿。

  「不要開燈,請你不要在亮地方看我的臉。」

  房間裡聽得見溫泉噴出的聲音,像下雨的聲音一樣。君子的手在他的膝蓋上顫抖著。

  後記

  不用說,君子的丈夫和豐子的情夫在她們出事被發現的當天會面了。

  「真是一起自殺的嗎?」豐子的情夫悄悄地小聲問道。

  「呀…」

  「我想,該不是豐子刺殺了你夫人的喉嚨死的吧。不過……」

  「可是,醫生認為是自殺的啊。」

  「鄉下的醫生嘛,是靠不住的喲。再說,大家又都深信不疑是一同自殺的嘛。其實,根本搞不清是惡意殺人還是打算一同自殺;不過,總而言之,很可能是豐子殺了你的夫人,看到你夫人被殺死了,她自己也就昏倒了。」

  「我在想啊,是不是君子自殺的時候,豐子正好打那兒經過,由於過度驚嚇昏倒了的呢。」

  「反正,你夫人和君子,她們相互之間都可能有殺人的念頭。」

  「是嗎?」

  「豐子昨天晚上還說,『女人都互相殘殺』喲。」

  「也許是真的吧。」

  「不管怎樣,我們男人不要那樣互相殘殺就好,你說對不?所有的情況,豐子都閉口不談,只說是同性愛情死,所以,我們也就當是這麼回事吧。」

  「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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