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玉響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什麼怎麼樣?」秋子反問了一句。

  「變成京都人了吧?嫁到京都來,看起來幸福吧。」

  「是啊。」秋子盯了一眼直木,「不管怎麼說,我是一向不太喜歡宮本那個人的。」

  「嗯。」直木點了點頭,「這話下一回,能不能和幸子好好說一下試試呢?柔和一點地。」

  這話不用說也包括秋子自己的事。秋子感覺到了,說了聲:「好吧。」

  20.賀茂的河原

  「爸爸,」秋子喉嚨裡發出清淳的細聲說,「我太任性,也不想結婚,將來是父母親的累贅吧。」

  「這可真令人擔心呐。特別是你媽媽。」直木沒有正面仔細聽,嘴裡喃喃地說,「我們家裡有三個閨女呀,有一個人不嫁到外面去,留在家裡當然好了。我是這樣想的。可是,年輕時候還說得過去,一上了年紀,女孩子家,可就要寂寞難煞了呀。女人一個人,就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業或買賣可做也夠嗆的。」

  「爸爸,秋子活著的時候,請爸爸一定得活著。求你了。」

  「說什麼?」直木支起一條胳膊,望著秋子的臉,「這可不行,秋子。」

  「求你了。秋子死得早,爸爸得活到那會兒。就是老態龍鍾也不要緊。還有20年左右,沒什麼問題吧?真的沒問題吧,爸爸。我可沒說要你活到100歲呀。」

  「是嘛,往後20年呐。那樣的話,秋子該幾歲了。快40吧?」

  「是呀。要變成老太婆了喲。我呀,怕是活不到變成那難看的、讓人瞧不慣的老太婆時候囉。」

  「秋子哇,說這種話的人該年紀更小,那可是十六七到20歲左右女孩子常有的感傷。」

  「不,不是這麼回事。秋子在心裡下定決心了,真的喲,爸爸。」

  「決心?自己下定了決心,可是,人不可能按著『決心』到時候就去死的。說是依照希望活著,也不可能被減掉壽命的。有壽命哪。從前老覺得,壽命是另一回事呐。」

  「壽命究竟是什麼呢?爸爸。」

  「這我可不知道。」

  「秋子覺得壽命就是信仰。我認為壽命是信仰。」

  「壽命是信仰?……呃。」直木茫然地望著河灘上青青的草、堤上的新綠、北山的影子。賀茂川的流水聲,似乎比平時更大,絲絲流入人們心靈的深處。

  「秋子的信仰是什麼呢?」

  「祈求嘛。」

  「向什麼祈求?」

  「是啊,小時候我讓哥哥帶到教會裡去,曾讓《聖經》打動過心扉,心讓滋潤過了,所以,基督、瑪麗亞和使徒們,老早就進入了幼小的心靈;我十分崇拜聖母瑪麗亞,長成大姑娘後,我不能想像自己是個虔敬的基督徒,到底還是東洋的異教徒。就是治彥哥哥,我想也是如此。說得苛刻一點,我沒有宗教。既不是佛教,也不是『親鸞』或禪宗呀。我曾經和同學一起去過圓覺寺打坐參禪。可是,這種事……我還十分喜歡高山寺的『明惠上人』的人品,但那舊派的佛教教理,我最終還是不甚理解的。只是實在喜歡邊念佛邊雲遊的『一遍上人』『遊行上人』之類的僧人。」

  「是嘛。」直木稍微停了停說,「禪宗的高僧裡有幾個人,他們知道自己接近死的時候,都寫下令人敬仰的『遺偈』留給了後人。過去的聖人、英雄,也有能預知自己死期的人。我父親不過是個不起眼的人物,可他也知道死期將近,從鋪上坐起來,硬撐著給我寫了很大的字留下來。」

  「這我知道。」

  「寫的是『忍耐』兩個字。常見的,沒什麼了不起的詞語;但是,在人生的各種場合咀嚼它,都會嘗出不同的含意喲。」

  「是啊。我呀,不知怎麼搞的,老是覺得那兩個字上面『啪嗒』掉下的那個大墨點,特別招人喜歡。那個墨點裡像是包含了爺爺各種各樣的心情似的。」

  「嗯,平常嘛,裱裝店裡,都要把這個墨團團裁去,裱裝乾淨的;我可硬是讓店裡的人特地留下這個大墨點。你想嘛,他硬撐起自己的身體,說不定是趴在地鋪上寫的。粗大的筆蘸飽了墨,『啪噠』掉下了一滴。於是,就在那下面寫下了『忍耐』兩個字。頭上沾著大大墨滴的『忍耐』。」

  「爸爸你也給我寫點什麼留下來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