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玉響 | 上頁 下頁
二十


  與此相比,葵祭之夜由宮本帶著去的那個茶館,不管是街道、建築物,還是日本式席地而坐的大客廳,都完全是兩樣的氣氛。直木過去曾在祇園各處散步,往鴨川方向,也就是一直往西面去,有一個小小的商店街,古色古香,土裡土氣的。直木很喜歡那條街。現在幾乎一點沒改變。

  秋子對祇園的小路充滿了好奇心。秋子是戰後出生在東京的孩子,也許從來沒有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古色古香的街道。何況這還是一條妓院街,更讓人覺得神秘兮兮的。

  「那些房子都是派什麼用處的?」秋子問了一聲。

  「嗯。」直木小聲地含糊過去了。

  門燈昏暗的小房子並排著,看不到茶館那樣的招牌,也幾乎看不到藝妓的名牌吊掛在門上。直木搞不清,這裡是茶館呢還是妓女的睡房,也許是專等熟客的吧。看來不是那種其他地方來的觀光客人都會擁去的店。首先,這種小街小巷不大有行人走動,而且那些小店又不是那種讓客人看一眼就想進去的店。直木不記得是聽宮本說的還是聽幸子說的,祇園東面的小房子,近來遊客可是越來越稀少了,他沒做聲。這些茶館和妓院被拆掉了三四間,造起了便宜的趣味低級的「情人旅館」,各房內帶洗澡間,還有電視機。於是,古風情調全被破壞,寧靜氣氛被明顯地毀掉了。其他各方面都增加了。

  直木這時又想起過去一件值得懷念的往事。有個還稱不上朋友的人,很長一段時間寄住在藝妓房子的二樓。他是東京人;自己沒有店,做著古舊美術品賣出買進的生意。他把東西拿到古舊美術品商店去,或是到幾個老主顧那裡去兜生意,算是一種跑腿的買賣,當然有時也把客人招到自己屋子裡來。

  直木跑那裡去一看,還真吃了一驚。他還清楚地記得,八張鋪席大小的房間和六張鋪席大小的房間四壁,擺滿了舊古董,堆得滿地都是,這本來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可是,只有兩間房的二樓,讓他一個人獨佔著,而且還吆三喝四的,這才讓直木感到吃驚。奇怪的是,藝妓們可真捨得將二樓借給別人住。那房子和周圍街道上的房子沒什麼區別,從屋簷看起來,樓下決不會比二樓寬敞。也許小間多出個一兩間,但京都風格的格子窗很陰暗,狹窄的樓下,究竟哪間屋子能住下三四個門口掛牌的藝妓呢?儘管她們要進行各種排練,要去酒店的大客廳、美容院常常不在家,可為什麼要借掉小小房子的二樓呢?

  那男人和房子裡的藝妓沒有一點瓜葛。真的只不過是一個寄宿者。他的情人在別的妓院街上,聽起來真覺得有趣。

  「真是令人羡慕的租房呀。」直木還記得當時對那個人說的,「你可是讓俏佳麗們圍著呀。」

  「那可說不上,地點嘛還可以……」

  「京都有這樣的租房寄宿呀……」

  「京都嘛就是京都。」那人滿不在乎地說,「可以在小小的藝妓院住下喲。我和這裡的藝妓井水不犯河水。想入非非可不行喲。如果不打算找個可隨心所欲的便宜住宿的話……怎麼樣,我也給你介紹一個?」

  這個人常常到鐮倉的直木家來做客,看中了直木家裡的一個「李朝染」秋草圖案的花瓶。這種人,一旦看上了什麼,即使不做買賣,也非得弄到手不可。每次來每次纏著要,直木拗不過,最後答應那人用「彌生土器」製作的壺和那瓶交換。那壺底是圓的,看不出有什麼希奇的地方,壺壁上毫無規則地拉出一條紅線,雖說是出土品,可那紅的卻一點不褪色,這一點可把直木給吸引住了。那條紅線似乎是無心畫出來的,十分有魅力。

  秋草圖案李朝的瓶只有那眼尖的男人識貨,看起來像是有名的東西。後來,直木看到在一本圖鑒上登載著那只瓶的照片。

  可是真讓直木難以忘懷那個寄宿在藝妓房裡男人的,不是什麼李朝的花瓶,也不是什麼彌生的壺之類幾百年前的出土文物,而是個活生生的女人。直木與島弓子的相識就是那男人牽的線,而且就是在那不像寄宿處的寄宿房間裡。

  人生何處不相逢。因這邂逅相遇,扭曲了島弓子的半世人生,可是她當時的情人直木,卻完全沒有意識到。

  弓子是五條坡附近一個製作陶器的人家的女兒。弓子的父親是個古怪的人,他自己的窯分小,開不起店來,其實就是小有名氣的陶瓷藝術家,也辦不起禮品店的。他像是悄悄地,只按自己喜歡的做;他搖起軲轤,捏泥,只做一些燒製品。那些作品沒有放進製成品中。父親知道自己已是「江郎才盡」,所以,他對弓子從小喜歡模仿他搖搖輪轤,捏捏泥什麼的很看不慣。

  「停手!」他大聲地呵斥,「父親無能無才,不想傳給女兒。陶藝是男人的工作。出了女匠人,我可從沒聽說過。說我是有名的工匠,那才叫天方夜譚呢,所以,我看到你擺弄泥土心裡可不是滋味呢。你要是趁我不注意偷偷鑽進窯裡去的話,當心我把你給燒了。別再幹了。弓子的東西,偶爾也見過,不過只是些圖畫罷了。就像『薩摩燒』的纖細照片似的畫。那副畫如果還活著的話,那還差不多。好個小小女孩子,我看你還是把細密畫的呆樣本丟開吧。」

  父親的一席話讓弓子服了。小小的弓子雖然沒有放棄跟著不走運父親學手藝接班的念頭,但打那以後,她再也不玩燒制陶器了。

  這個父親從自己做得不怎麼樣的陶器中,挑出自己覺得還過得去的東西給人。寄住在祇園藝妓家裡的那個男人,常常去拿那些陶器。不用說,那個男人也並不覺得弓子的父親,作為陶瓷工會有什麼出息。正因為這個關係,弓子經常到那男人寄宿的藝妓房子的二樓去。那男人得意地講解古代美術品,弓子是他忠實的聽眾。

  直木讓宮本招待會的,說是「祇園的狹窄舊路」,現在終於可以讓兩輛車子擦肩而過了。這路上肯定有借給那男人寄宿的藝妓房子。可這一帶都是灰濛濛、暗淡淡的小房子,直木已無法分辨。

  鮮明浮現在眼前的,只有穿著碎菊花圖案和服的弓子。20年前,也許更早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