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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火與雷……」直木嘟噥著,眼睛在《古事記》的這部分來回地看了好幾遍。當然,《古事記》的文章,是古代神話的敘述方式,哪怕一丁點兒,也不含躊躇和疑惑。沒有注釋,只拿一冊普及本的《古事記》,所以,他不知道日本的國土,森羅萬象的創造神話和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創世記神話有哪些相像之處,有哪些不同之處。另外,其他國家的神話是怎樣傳來的,又是如何日本化了的?直木學生時代殘留的興趣也已經模糊不清了,但僅僅這些,對意義不甚理解的《古事記》的文章,也許反而是坦率的。結束了四十年的公司生涯,踏上了旅途,正是心胸坦蕩之際。伊邪那歧命看到了妻子屍體的醜陋肮髒,他逃了出來,「行祓禊之舉」,用水清洗了自己的身子,就是在這個岸邊。

  生了「火」,陰部燃燒了,死了腐朽的身軀生出了「雷」;直木重新感到伊邪那美命是個烈性的女神。神話的古代,雷鳴與落雷被人們想像成什麼呢?直木不知道,但肯定是恐怖的、不可思議的吧。這些東西全被當做了神。日、月、山、穀、河、海、岩、樹、雨、風、雷、天地自然幾乎所有東西都是神。這些原始的諸神,就是在今天,也還是以土俗信仰、傳說信仰的形式,大量留存了下來。有的衍生出令人懷舊的民間故事,有的則化成淫詞、邪祠等迷信。神道和佛教是多神教,正因為是多神教,所以,才會弄出些甚至是「末法」「末流」的、形跡可疑的神和佛。而且,神和佛混淆。那個神佛混淆的產生和培育,把日本民族的心當成了母親。到基督教出現為止,日本沒有一個神教。

  直木儘管去歐洲各國旅行過兩三次,但真正讓他親近《聖經》,特別是《新納全書》,卻是因他自己孩子的關係。長子治彥讀中學時,正值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聯合國佔領軍,主要是美國的軍政統治進入日本的時候。治彥進入了鐮倉教會學校,不久,二女兒幼小的秋子也帶去上教會學校,父親也就關心起《聖經》來了。因為得和還很幼小的秋子講基督教使徒的故事,必須講得她容易聽得懂。直木從高中到大學,經常出入位於本鄉的基督教青年會會館,其實他就是不去,也早讀過《聖經》了。大學裡第一外語是英語,第二外語選的是德語,經常碰到引用《聖經》故事的課文。當時他的興趣正是比較神話學、民俗學,所以,他也接觸過《舊約全書》。誰知,學生時代的直木,由《聖經》受到的感動,與戰後不久中年直木由《聖經》受到的感動完全不一樣。不用說,《聖經》作為古典,作為神典,不論多大年紀,不管在何地,都是讀者新鮮的泉水;直木那種感動上的差異,既有年齡的關係,也有戰敗後虛脫、混亂迷茫環境所造成的原因。即使讀《古事記》,學生時代的直木除了《舊約全書》以外,還淺嘗過其他國家、民族的創世記風格的神話和有關信仰的書,但都是以「比較研究」的眼光去看的,那些知識,今天已經忘記一大半了。在伊邪那歧命淨身的一葉之濱,這也許是一種空想,但在所謂神話的古跡,獨自一人坐在沙灘上讀著書,感動是完全兩樣的。

  「《古事記》原來是這樣寫的呀。」他嘟噥著簡直要說出了聲。戰爭期間,《古事記》、《日本書紀》或者《祝詞》、《宣命》等古典,都被當做宣傳「神國思想」「國粹主義」的材料,胡亂地被使用。當時從天而降的解釋所給人的感動,像是完全兩樣的。

  這雖然是別的話題,可是,同樣從《聖經》的教會受到影響,治彥和秋子卻完全是兩樣的。秋子受到影響時還是個小女孩,以後長大了,也沒進大學攻讀西洋文學,而是進了國文學系。治彥受到的影響,吸收較深,現在仍在繼續著,直木倒是覺得治彥好淒慘。現在,父親和兒子的性格感情上,總有什麼說不清楚的疙瘩;治彥和他妻子靜子之間那種奇怪的不和諧,大概也有教會影響的因素吧。作為建築家的治彥,現在回歸了日本的建築,讓古老的民宅樣式吸引住了;但是,作為戰敗國、被征服國的少年,他曾和戰勝國、征服國的人們過於親近,成人以後,治彥這樣的人留有的創傷,即使時過境遷,疑惑、悔恨還老讓直木耿耿於懷。戰敗不久,有一段做夢都想不到的日子。

  12.治彥

  可愛、美貌、端莊、清潔、伶俐、容姿美好的少年治彥,先是讓教會裡的外國牧師喜歡得不得了。後來,一點點擴大,美國軍政的將校們、文官們都喜歡上了他。連他們的家眷都很喜歡治彥,他經常出入他們的家庭。治彥第一次接吻的初戀對象,是個比他大兩歲的美國少女。戰敗國許多過著悲慘生活的少年中,治彥卻令人難以置信的幸福。他還是個少年,不會像大人那樣拍佔領軍的馬屁,阿庚奉承地圖謀私利。——初戀的少女,不用說,後來回到了美國,結了婚,住在美國西海岸的西雅圖。每逢治彥生日或聖誕節,她總不忘寄來賀卡,直到現在還持續著。她還在西雅圖市——被看做是美國與日本交流的門戶——作為一個對日本親善的女性活動著。

  剛剛向佔領軍投降後沒幾天,以直木為首的家裡人,誰都沒有料到將會給治彥留下影響,或者說是歪曲、損傷。倒是讓佔領軍親近的少年治彥,弄得像直木家的臨時主人,當然他自己並沒意識到,他只是自然而然地成了生活的中心人物和重要人物。也就是說,佔領軍統治了日本,其統治通過讓軍政人員寵愛的治彥,波及到了直木家,或者說是緩和了衝突。還是毛孩子的治彥成了這種奇怪角色,完全是日本大亂的影響。

  鐮倉倖免於戰火的侵襲,空襲的炸彈沒有落下來,也沒有受到過空中機關槍的掃射。戰後有消息說,繼奈良、京都之後,作為古都的鐮倉也避開了美國空軍的破壞。傳說那是受惠于沃拿博士們發起的保護日本古都的運動,感謝博士的紀念碑,後來建立在法隆寺裡。

  至少鐮倉在東京的周圍,作為少有的無瑕疵市鎮保留了下來,這裡從戰前開始就是個寂靜美麗的住宅區,又離橫須賀的軍港和厚木的機場都不遠;所以,為了佔領軍的家屬,少不了要實行「房屋徵收」的。幾乎是以絕對的權力來強行要求人們騰出住房。直木家也受到了「接收員」的登門訪查。誰知,美方的人員,一看到治彥就認了出來:

  「噢,哈魯西考(治彥),是你的家呀。」他親熱地在治彥肩膀上拍了拍,不僅是直木家的人,就連一起來的日方官員都有些吃驚。

  「哈魯西考的家裡有幾口人?」美國人問。

  「七口人。」治彥回答說。當時小女兒加瑤子還沒有出生,祖母還活著,女傭人也在。

  「七個人呐?」美國人說了一句,「這麼多人住。這屋子要是借出去,不分開是住不下的,可愛的哈魯西考就會不在鐮倉了。嗯,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肯定不在了。」治彥用英語作了回答,聽得特別清楚。美國人接二連三地點著頭。

  從那以後,就再沒有人上門提過「徵收房子」的事了。也許被認定不適合美國人住吧,但是,看起來還是因為那是「哈魯西考(治彥)」的家,才免了徵收。一時間成了這一帶的話題。

  「可愛的哈魯西考就會不在鐮倉了。」治彥的母親在家裡老學著那美國官員的腔調說,說不定就是這樣傳到街坊鄰居耳朵裡去的。美國人臉上笑嘻嘻半開玩笑的這句話,也許包含了一片好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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